回首向来萧瑟处

长安永久

酷暑如一只无形的巨釜，将天地万物囫囵焖煮。空气凝滞，思绪也似被蒸腾得粘稠滞重。推窗，仿佛推开一道隔绝生机的屏障。倏忽间，一股风，挟着昨夜雨水未散的清凉与新叶吐纳的微腥，不请自来，迎面撞个满怀。它穿透薄衫，直抵肺腑，瞬间涤荡四肢百骸。这清爽，竟不似外物所赐，倒像是从心底最幽深处汩汩涌出的甘泉。眼前豁然洞开：满院碧色泼洒，如一幅酣畅淋漓的写意。高树擎起深翠华盖，低草铺展浅碧绒毡，浓淡相宜，高低错落，无声谱写着盛夏最蓬勃的乐章。一条曲径，宛如游龙，蜿蜒隐没于这片湿润的葱茏。泥土饱含水分，蒸腾起混合青草气息的芬芳——昨夜一场不期而遇的甘霖，不仅润泽了焦渴的土地，更以清凉的指尖，悄然拂去了灵魂蒙尘的倦怠。

我对那唤作“空调”的方匣，始终心存疏离。它恒定的、带着机械轰鸣的凉意，霸道地切割了人与四时流转的天然脐带，仿佛要将对冷暖的感知、与天地气息交融的脉动，一并囚禁于它设定的牢笼。无论严冬彻骨，抑或此刻酷暑难当，我皆固执地守着这份“不合作”。宁任汗珠滚落，也要肌肤亲尝这苍穹赐予的真实温度。花洒之下，温热的水流如细密春雨，携着额角发间的汗渍，温柔滑落……窗外挤进来的风，不失时机地拂过肌肤，带着雨后的澄澈与草木的私语。这一刻的通透舒爽，岂非生命与自然最赤诚的契合？是挣脱人造藩篱后，重获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自由吐纳。

立于镜前，目光沉静地拂过这具被时光雕琢、已然不再年轻的躯体。稀疏的头发，松弛的皮肤，蜿蜒的纹路，是岁月以最诚实之笔刻下的印记。指尖滑动冰凉的手机屏幕，小孙子那沐浴在阳光下、肉乎乎、赤条条、笑得无邪烂漫的模样，瞬间跃入眼帘。心头猛地一紧，恍然间，岁月的闸门訇然洞开。目光仿佛穿透镜面，逆着时光之流，投向那一片烟云笼罩的来路——那里，有赤脚踩踏的水花四溅，有补丁衣衫下毫无心机的追逐，有动荡年月里，懵懂心灵沐浴的、未经世故过滤的纯粹阳光。这便是生命最初的底色，萧瑟与晴明，浑然交织，不分彼此。千般滋味——甜蜜的追忆、酸楚的惘然、深沉的释怀——如潮翻涌，一时竟哽在喉间，万语千言，化作无声的凝视。

彼时的童年，虽逢萧瑟折腾的年月，箪瓢屡空，箪食瓢饮，清贫如洗。然恰因不谙世事，不识愁为何物，那笑容才得以挣脱一切桎梏，纯粹如山涧奔涌的清泉。泥地里打滚，野草疯长的空地上追逐嬉闹，为一颗捡来的玻璃珠子，能欢喜雀跃半天。那是一个幻想与憧憬肆意编织的金色岁月，纵然背景萧疏如冬木，内心却自有晴空朗照，富足丰盈。及至青年，生命更如一团熊熊燃烧的野火，盲目、冲动，却带着焚尽一切伪饰的本真力量，炽烈得令人心颤。它灼灼燃烧，照亮懵懂的前路，在看似贫瘠萧瑟的现实土壤上，倔强地投射出理想主义的光斑，无畏无惧。

然，这野火终究需面对现实的淬炼。直至某日，在生活的某个寻常转角，似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幡然彻悟：人生之旅，何曾似想象中坦荡通衢？分明是一列呼啸前行的单向列车，沿着既定的铁轨，轰然驶向那不可知的终点。身后的轨道，随着车轮的碾过，寸寸消隐于虚空，永无回程。而世人所奔逐的“名利场”，不过是这漫长旅途中一个个喧嚣浮华的站台。有人于此间沉浮，看穿了锦袍下的虱子、浮华背后的虚空，于万千世相之萧瑟喧嚣中，觅得心内一方澄澈净土，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有人则沉迷于站台上转瞬即逝的霓虹，执迷不悟，或不愿醒来，在无休的追逐与失落中，耗尽了生命的灯油。生命意义的千差万别，那幽微而宏大的分野，便深植于这“悟”与“迷”的认知沟壑，藏在对那来路的烟雨苍茫，是沉溺其中还是超然回望的姿态抉择之中。

童年的原初纯净，如同澄澈的明镜，映照着生命最本真的容颜。幼时赤足踏雨，专挑水洼踩踏，水花溅湿裤管，那毫无机心、发自肺腑的咯咯笑声，浑然不觉窗外世界的凄风苦雨。那是对生活最原始、最热烈的拥抱与“相信”。诚如古贤所叩问，婴儿般的至柔至纯，是否蕴藏着生命最坚韧磅礴的伟力？然，年轮增长，知识的藤蔓缠绕，世故的尘埃堆积，我们渐被膨胀的物欲、无谓的攀比、莫名的焦虑所裹挟，宛如作茧自缚。先哲千年前的浩叹如黄钟大吕：终身劳役而不见其功成，疲惫不堪却不知灵魂归处。我们何尝不是那被宿命驱使的推石者？日复一日，将名为“欲望”的巨石推向名为“成功”的山巅，眼见其滚落，复又推之。终身劳碌，难见真功；疲惫不堪，灵魂却茫然失所。青年时的野火，灼热耀眼，却也因其盲目而易被现实的暴雨浇熄，或在欲望的迷宫中燃尽成灰。成年后的我们，辗转于名利的漩涡，汲汲营营，不知不觉间，竟将那与生俱来、童年闪耀的生命本真与纯粹，如同弃履，遗落在来时的烟尘里。回望处，唯余一片朦胧的怅惘。

然，生命的画卷，岂仅由推石的劳役与列车的苍凉涂抹？生活的真相固然包孕着苦厄与局限，但其深邃内核，更在于那穿透黑暗的坚韧与破土而出的生机。你看庭中草木，便是生命韧性的无言史诗。它们扎根方寸，默然承受烈日炙烤。久旱无雨时，叶片蜷曲，枝干枯槁，一派令人心折的寂寥景象。然，一旦甘霖轻洒，哪怕微末如露，它们便能在瞬息间舒展蜷曲的肢体，挺立起曾低垂的脊梁。那深潜于根系的力量悄然涌动，默默积蓄，静候下一个破土向光、恣意生长的契机。这份静默中的坚韧与等待，正是对无常风雨最深沉的信赖，是于寂寥深处积蓄的、对下一个朗朗晴空的笃定守望。古有高士，于尘网中浮沉挣扎，痛感身心为形所役，终在某个顿悟的清晨，了悟过往不可追，来者犹可期，毅然挂印归去。在东篱采菊见南山的闲远中，在晨起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的躬耕里，在远村暧暧、墟烟依依的寻常烟火中，他寻回了灵魂安顿的故乡。深情咏叹：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生命终栖于与心魂、与自然深度契合之地，纵历千载，亦无违逆——这绝非消极遁世，而是历经浮沉、洞穿世相后，对生命本源的清醒认知与深情皈依。生活的本质，原非永无止境的推石上山；生命旅途的风景，亦绝非仅止于站台上的浮嚣尘土。

异域文豪有言如金石掷地：世上真正的英雄主义，是在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此中“热爱”的信念，正是我们搭乘这趟单向列车，所能握有的最珍贵、最真实的自由。这份相信，它洞悉了路途的崎岖坎坷与必然的苍茫寂寥，却因此更懂得珍视那窗外扑面而来的沁凉微风，更懂得欣赏此刻满目苍翠的盎然生意，更懂得品味一粥一饭里蕴藏的温热人情。这份相信，是在知其不可为后的欣然为之，是在明其终必逝后的深情拥抱，是穿越风雨泥泞后，对生命原野那无风无雨亦无晴的辽阔了悟与欣然接纳。

放下手机，目光再次沉静地投向镜中。那纵横交错的纹路，是岁月以风霜雨雪为刀笔，以悲欢离合为墨彩，刻下的深邃沟壑，如同地图上清晰标记着所有途经的寂寥与风霜。然而，就在这沧桑的版图之上，此刻也清晰地映照着窗外慷慨泼洒进来的阳光，跳跃着明亮温暖的光斑，为这苍茫厚重的底色，镀上了一层鲜活跳动的、属于当下的辉芒。生命最真实的质地，便在这深邃的沟壑与跃动的光斑交织中，粲然呈现。

回首向来萧瑟处。

这回首，绝非沉湎于逝水年华的顾影低徊，而是带着穿透岁月烟尘的澄澈目光，去重新凝视、理解、并最终与那一路行来的风雨泥泞、晴空暖阳达成深邃的和解。它是在透彻了悟生命列车有去无回、单向前行的终极真相后，依旧选择在每一个途经的站台，以一颗未被磨灭的本真之心，去承接自然的恩典——感受风拂过颊的微凉悸动，细嗅雨润泽大地散发的泥土清芬，聆听草木在荣枯轮回中勃发的无声伟力。它是在洞悉人生悲欣交集的本质后，依然选择以全部的赤诚去应和内在生命的节律。它允许泪水为逝去的时光、为铭心的创痛尽情流淌，却更珍视泪光朦胧中，那穿越了所有世相之苍茫，依然清澈如初、依然能倒映出窗外无边青翠的眼神。那眼神深处，跳动着童年踩踏水洼时一模一样的、对世界最原初的好奇与毫无保留的信任，它本身，便是历经千帆后最动人的澄明与自在之境——一种超越悲喜的平和与安然。

回首向来萧瑟处，是于这趟单向的旅程中，学着做一名深情的旅人。收集每一缕风的形状，铭记每一滴雨的清凉，在深情的回望中汲取穿透一切寂寥的力量，在每一个鲜活的当下，活出内心的晴明朗照与步履的从容笃定。在看似既定的轨道上，活出心境的无限辽阔。因为懂得回望来路的烟雨苍茫，方能更清醒、更坚定地朝向未知的前方。并在这不可逆的轨迹之上，以坚韧为壤，以豁达为光，开出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生命之花——那花朵，或许带着风雨冲刷的痕迹，却因其在寂寥中依然选择绽放的姿态，拥有了超越时空的、永恒的精神之美。

回首处，萧瑟已成风景；前行时，心内自有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