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写作】红白喜事

梅虹影

<p class="ql-block">  爷爷九十多岁走的,村里人叫它“喜丧”。母亲说,若连闰年闰月都算上,他几乎碰着了百岁的门楣。村里人办丧事,都讲究留下照片,爷爷却一张黑白影像也没留下。他的丧事是母亲一手操持的,不见她落泪,也不闻她哭号,只与大姑程霞一道,安安静静给爷爷换了寿衣,仔细擦拭了遗容,便将他送入了棺木。新坟立于西地,紧挨着父亲的长眠之地。原野广袤,黄昏里西坑边的那株老杨树,枝叶在风里簌簌摇动,竟显出几分孤独来。</p><p class="ql-block"> 程楼村蜷在豫东淮阳县的怀抱里。村头祖碑斑驳,字迹诉说明朝洪武年间,我们的根从山西洪洞那株著名的大槐树下迁来。村中血脉皆姓程,族谱翻上去,枝枝蔓蔓总能勾连,源头是同一个老祖宗。因此,村里但凡有红白事,家家户户必要到场,随一份薄礼,也出一份力气。</p><p class="ql-block"> 那时节,日子紧紧巴巴,土里刨食是全村男女老少唯一的指望。谁家男丁多,膀子硬,地里的粮食就厚实些,一家人的肚子便能填得更实在几分。</p><p class="ql-block"> 爷爷名唤程宪魁,家中独苗,到他这一代,已经是三代单传了。他后来有了两个儿子——我的父亲程怀耐,还有二叔程怀荣,另有两个女儿。老大姑程小景嫁得远,落脚在安徽阜阳颍上县十八里铺乡的红海子村。村里人敬称爷爷“老诸葛”,唤我父亲“小诸葛”。父子俩的脑瓜子都特别灵光,虽说识字不多,别人噼里啪啦拨弄算盘珠子,他们只消嘴唇微动,答案便从口中流淌出来,分毫不差。</p><p class="ql-block"> 爷爷的勤恳肯干,在我们村子里是有口皆碑的。母亲曾絮叨过,爷爷前后娶过两房妻子。他续娶的那位,便是我的亲奶奶。奶奶的娘家在西华县东王营乡李营村。</p><p class="ql-block"> 在程楼村,谁家娃娃娶亲,谁家老人归天,席面都是当街的摆开。人这一生,横竖绕不开这几桩大事,操持红白事的“理事”,渐渐成了村中一种专门的活计。岁月流转,老一辈的理事们像秋叶般的零落凋谢,这担子便沉沉地压到了后辈们的肩上。白事尤其耗费力气——搭灵棚、抬棺木、掘墓穴、搬桌凳……一桩桩一件件,都得精壮汉子们咬着牙扛起来。女人们则默默地叠着纸钱,扎着白花,裁剪孝衣孝帽。红事也不轻松,寻司仪、请唢呐班子、备仪仗鼓乐、张罗喜糖酒席、扎红花绣嫁衣……一串串琐碎,直叫人忙得脚不沾地。</p><p class="ql-block"> 爷爷是自告奋勇接下这担子的。他成了村里红白理事行当里的一员。谁家有事,便在门口支起棚子,摆开几张桌子,几条长凳,请来掌勺的师傅做顿席面。乡邻们围坐八仙桌子边吃喝一场,人情冷暖,尽在这碗盘杯盏的传递之中。远远望去,灵棚里垂着白布幔子,上面墨汁淋漓写着一个硕大的“奠”字,四周花圈肃立。供桌的中央端端正正摆着逝者的遗像,照片里的老人笑容慈祥。桌子上的供品简单却郑重,正中最显眼处是一大块方正的白肉,两侧各守着一条完整的鱼和一盘炸得焦黄油亮的鸡块——这是村里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旁边,馒头被精心垒成“品”字形,一边五个。在供桌的角落,还摆放着几个粗瓷小酒盅和几双竹木筷子。</p><p class="ql-block"> 记得爷爷弓着腰在灶间忙碌的身影。他身上的白衬衣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脊背上,仿佛要融化了一般。汗珠子顺着他脖颈里搭着的白毛巾不断滚落。他一边扬声招呼:“那边的花圈摆齐整了没?记着辈分排好,莫要乱!”一边奋力端起沉甸甸的菜盘往外传。送完一桌,又急急转身回灶屋装下一托盘。厚重的木制托盘压在肩上,他整个脸涨得通红,如同熟透的柿子。湿透的毛巾软塌塌地搭在肩头,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脖颈和脊背上的汗,他根本无暇去擦,任由它们甩落在地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奶奶走得早,后来二叔和我父亲也相继撒手人寰。面对这些离别,爷爷面上似乎不见泪水。母亲后来说,爷爷心里那潭苦水,怕是深不见底。父亲走后的第二年,1986年的光景,爷爷也熄灭了生命之火。</p><p class="ql-block"> 母亲随后也默默加入了村里红白喜事的行列,人们称这为“坐桌”。她利落地盛出一碗热腾腾的豆腐白菜,上面盖上厚实的扣肉,再浇上一勺金灿灿的炸丸子,堆得冒了尖,最后稳稳放上两个雪白的大馒头。等到宾客们都端起了碗筷,母亲才终于能喘上一口气,自己也捧起碗坐下。我依样学样,端着那沉甸甸的饭菜堆得溜尖的粗瓷碗,挨在她的旁边。村里人说能吃是福,母亲格外的宠我,总把碗里的肉块鱼块仔细挑出来,拨进我碗中。看着我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模样,母亲脸上漾开了笑纹。那汗水在脸上干涸后留下的盐粒,竟与眼角不知何时滑下的泪水无声地混在了一起。</p><p class="ql-block"> 上了中学,我回家的次数像旱季的溪流,日渐稀少。偶尔听母亲在信里或电话中提起,村中又有哪位老人故去,谁家的儿女办了喜事。但凡有席面,主家总会来请母亲去帮忙。有时周六下午学校放假,我骑自行车赶回去,灶台上总会留着母亲为我备下的花糕和各色饭菜,温在大铁锅里。</p><p class="ql-block"> 母亲曾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声音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我送走了你爷爷奶奶,送走了你二叔,又送走了你爸……剩下的日子,就等着哪天我老了,把自己也干干净净地送走。”</p><p class="ql-block"> 再往后,母亲看人的眼神便有些不同了。那双眼睛,曾经清亮有神,像暗夜里闪烁的星子;可送走了公婆、丈夫和小叔后,那光便渐渐黯淡、浑浊起来,仿佛蒙上了一层擦不掉的尘灰,暮气沉沉,像离了水太久的鱼眼。话也一天比一天少。她的头发更是迅速地褪尽了颜色,一两个月的光景,便白得惨淡,乱蓬蓬地堆在头上,如同深秋荒野里被霜打蔫的枯草。</p><p class="ql-block"> 母亲总爱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目光时常越过灶屋的房檐,落在那棵老榆树虬曲的枝杈间,长久地出神。有时做着针线活儿,她会忽然抬起头,望向院中的枣树。偶尔有麻雀在枝头跳跃,啄食着将熟的红枣。这小东西机警得很,一旦察觉到树下凝望的目光,便“呼啦”一声,箭也似的窜上高空,倏忽没了踪影。我蹲在院子里,看着夕阳如一枚巨大的温润的鹅蛋黄,被西边起伏的地平线一点一点吞没。</p><p class="ql-block"> 记得小时候我曾问母亲:“妈,你说为啥人活着,总免不了这红事白事?”</p><p class="ql-block"> 母亲眼里那层灰翳似乎被什么拨动了一下,竟泛起一丝微弱而奇异的光:“傻孩子,人生大事,不过就是红白喜事。人这一辈子,掰着指头数,顶顶大的事,可不就是这一红一白么?红红火火地来,清清白白地走……这一红一白,就是一辈子了,你说是不是?”她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头顶。</p><p class="ql-block"> 院子东侧鸡窝上方的泡桐树,宽大的叶子在风里“悉悉索索”地响着,像是应和。</p><p class="ql-block"> “妈还等着看你娶媳妇,等着喝你敬上的喜酒呢。”母亲皱纹纵横的脸上,漾开了深深的笑意。</p><p class="ql-block"> 后来,村子里的年轻人像被风吹散的种子,纷纷涌向城里。红白喜事的席面,连同那喧腾的人情往来,便也在这村庄里一点点黯淡、稀薄下去。儿时那些喧闹鲜活的记忆,也如同浸了水的旧画,色彩渐渐漫漶、模糊,轮廓不再清晰。</p><p class="ql-block"> 2023年农历十一月初一的夜晚,母亲也走了。灶屋后的老榆树枝杈戳在寒冷的夜空里,风刮过,像呜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