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月光如水（八）

北塬

10

柳叶的右眼皮直跳。折了麦秆压在眼皮上，还跳。就心里嘀咕：左跳财、右跳灾。不会这几天牛就进棚了吧。养了牛，公公就不会整天念叨了。却又心疼那几万元。

按公公的想法，先把贷款和外债还了，欠了钱，心里总是不踏实的。但柳叶觉得这几万要用就用在刀刃上，几亩平地流转了，也不能闲坐着，她倒不是想当什么社长，国家有扶贫政策，牛棚政府投资，养牛还有补贴。

再不动手，不就学了二愣、钢炮了么。再说，跟年跑那么远的工地打工，她得多少帮跟年分担一些。公公嘴上是同意了。但看得出来，心里还是不愿意接受。毕竟，第一次摊这么多的本，又欠着外债，万一养砸了怎么办。

公公话没说出来，但他的意思很明显。但柳叶决定冒一次险，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不折腾能把日子过在人头哩。朱钱旺敢折腾，在城里倒腾煤炭，刚开始用三轮车给一些小饭馆送，后来越做胆子越大，买了双桥大货车自己雇人拉煤，这几年，几乎垄断了县城的煤炭供应，不仅在县城买了房，也是附近村子第一个开小轿车的人。当然，朱钱旺的名气很大，柳叶很早就听说了。

这段日子，十字绣几乎被柳叶忘在了脑后。县城也有专门装裱着出售十字绣的。但柳叶纯属是用来打发时间的。第三匹马只绣好了马头，而照这样的速度，八匹马绣成估计得三年时间。柳叶就有些泄气了。慢慢绣吧，反正绣好了也没地方挂。

几间房除了上房是砖包墙的，其余的都是土坯房，她和跟前的房结婚时只是涂了一层白灰，简单的支着两件家具，都是娘家陪嫁过来的。上房里还是十四吋的彩电，一会是彩色，一会又成了黑白。公公平时不开电视，看了新闻联播就睡了。

柳叶除了吃饭，上房却很少进去。家里本来没有多少积蓄，这几年又给婆婆看病，钱花了不少，婆婆的病却没有起色，听老人说，婆婆得的是乳腺癌，半个乳房都化了脓，婆婆一天早上背着干粮和公公，在沟畔的一棵柳树上吊了。病能把人逼上绝路，穷有时候也会把人逼上绝路。当初有钱，婆婆通过治疗也许能多活几年，也不会去寻短见了。

接到跟年的电话，电话里却是豁牙子的声音，声音透着急躁和慌乱。说，柳叶，跟年从钢管上摔下来了，这会在医院呢。柳叶握电话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柳叶刚要问那边电话却出现了忙音。柳叶脑海中立即出现了刚才从钢管上摔下来的情景，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身上脸上全是血迹。

有几秒钟，柳叶的大脑处于一片空白。她跌坐在地上，但她的意识又马上回来了。她抓起手机，胡乱塞了几件衣服，拿了存折就往外跑。出门却碰见二楞，二愣问，柳叶这慌慌张张要去哪？柳叶边跑边说，车站。二愣一看真有事，就喊，几十路你跑着去车站。跑回去推了摩托车就追柳叶。

柳叶一屁股坐上去说：二愣，快，我得去内蒙。二愣连摇几把油门，一团土雾就将二愣、柳叶遮住了。身后便有人议论，那个媳妇啥时候和二愣套缸上了。张政策说，看那个媳妇跑的样子，肯定出了啥事了。那人说，能出啥事？跑着领钱呢？张政策说，说不定是那个出啥事了。大家就胡乱猜测。

二愣只穿了件短袖衫，风一股一股往嘴里灌。摩托车在路上一颠一拐的，柳叶便抓了二愣，二愣贴柳叶的衣服，感受着从她身上传来的温度和体香。内心里却心潮汹涌。二愣恨不得柳叶紧紧抱了他。借着摩托车的颠簸，柳叶丰满的胸部像棉球一样弹在二楞的身上。

二楞浑身麻酥酥的，像电流传遍了全身。跟年好福气啊，娶到这么漂亮迷人的媳妇。一瞬间，二楞内心里那根膨胀的弦让他抓狂和难受，他甚至在脑子幻化出他搂着柳叶尽情缠绵的画面。柳叶喊，二愣，注意看路。二愣一瞬间又清醒过来。他问柳叶，你这么着急忙慌的去干啥，是不是跟年出啥事了？柳叶却哭起来，身体在不停地抽动。柳叶说，刚才从架子上摔下来了，现在躺在医院里。二愣一紧张，伤得严重吗？柳叶说，电话是豁牙子打来的。具体情况不清楚。二愣就安慰柳叶，跟年的身体壮着呢，应该没事。

到车站，二愣帮柳叶买了去内蒙的车票。又给豁牙子打了电话，问跟年的伤情。回头对柳叶说，豁牙子说了，伤的不重，你也不要太担心。路上小心些。第一次出远门，柳叶却稀里糊涂的，只想着尽快见到跟年。她没心思去看路上的风景，二愣买了水和零食，她的嘴皮干了一层，却连水也不想喝。心里却默念，车能快点到达。

倒了班车，又换成火车。柳叶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村子，但经过地方都比她的村子漂亮，一片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一行一行整齐的树木。一间一间白墙红瓦的房子，而这样的景象是她通过电视看到的。但此刻，她无心去看房子、树木和庄稼地。她的心里只装着跟年。跟年到底伤势如何呢？

一路上，柳叶像坐着秋千，晕晕乎乎的，再加上没吃没喝，整个人都有些虚脱了。辗转来到医院，门口却只有豁牙子、来顺和两个工友。柳叶踉跄地跑到手术室门口。手术门却紧闭着。柳叶问豁牙子，根爷伤得咋样？豁牙子说，柳叶你先冷静一下。医生正做手术呢。一位医生推门出门，柳叶赶紧询问病情。医生说，病人主要伤了头部，现在还处于昏迷状态。柳叶强撑着站立。不过从伤者的部位来看并不严重，脑部存在淤血，还要进行二次手术。

柳叶把银行卡交给豁牙子。她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医生交代，病人送来得及时，淤血还没有大量渗进脑干部位。所以，手术成功的概率较大。但如果不及时进行手术，病人可能会醒不来。柳叶别无选择，她只希望跟年能尽快的醒过来。

跟年醒过来了。医生说，这次是安全帽救了他。从五米多高的架上摔下来，头部着地，又砸在了一块砖头上，砖头都砸碎了。豁牙子几个调侃，跟年的头不练铁头功可惜了。柳叶却瘫倒了，又吓又饿的，柳叶像大病了一场。豁牙子说，柳叶，你把身体弄垮了，谁照顾老人呢？

跟年的病情渐渐有了好转。但柳叶仅有的几万元却很快就用完了。除了豁牙子舅舅垫付的几千元，跟年所在的施工单位既没有来人，也没有付医疗费。原来豁牙子舅舅也只是建筑工地的一个小包工头，只负责基建的施工。工程的老板据工友说，只在施工工地上来过一次。甚至什么模样大家都不清楚。这样柳叶心乱如麻。豁牙子舅舅说，我也是个打工的，干了几个月老板一分工钱也没发，去年的几千块钱医药费还是他找人借的。豁牙子说，人是在工地上受伤的，是工伤。医疗费这些都得老板出。可眼下，哪里能找到人呢？出了这么大的事，老板成了缩头乌龟，他想藏起来，门都没。工友们也愤愤不平起来。

在这个陌生而热闹的城市。柳叶感到了无助，一种无形的压力和恐惧像铁一样紧紧包裹着她。一个个忙碌而陌生的身影，让她有了某种穿越甚至梦境的幻觉。宽阔的街道因为水一样的车流倒显得拥挤而嘈杂。闪烁的霓虹灯混合着歌声酒香让城市陷入一种虚幻和光怪中。柳叶被这种巨大的反差感冲击着，她像一只从农村逃到城市的兔子，没有方向感，没有安全感，有的只是警觉、好奇与无助。而此刻，柳叶连奔跑的力气也没有了，她靠在城市暗暗的一角。此刻，她更怀念她生活的那个小地方，她想和跟年尽快地离开。

偏偏这个时候，柳叶遇到了小凡。小凡大学毕业了，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做见习律师。而他的男朋友却是一家知名律师。柳叶像是在无望中抓住了一根救命草。小凡在详细了解当年的受伤情况后，叮嘱柳叶将相关医院缴费凭证、诊断证明等收集起来复印好交给她。等来年的伤残鉴定结果出来后，她决定帮柳叶向法院起诉，付诸法律手段。并劝豁牙子一帮工友，聚众闹事，堵截蹲守等有违法律的事别去干。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跟年工伤赔付案件也渐渐有了眉目。施工方幕后老板因为非法融资、逃税、赌博等违法行为被当地警方控制。柳叶、豁牙子和几个工友也在开庭当天作为原告方和证人出庭。小凡逻辑严谨的辩护和有力证词赢得了官司的胜利。跟年受伤所产生的医疗费用及后续治疗后有了保障。走出法院，柳叶如释重负，她抱着小凡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11

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跟年和柳叶更加恩爱甜蜜了。经常是形影不离，有时走在村道上，柳叶也挽着跟年的胳膊，这让二愣、钢炮几个村里的光棍羡慕得要死。说，还是要找个媳妇呢，看人家跟年，找了个媳妇模样美，日子赛过了活神仙。有人骂，跟年就差把媳妇别在裤腰上了。跟年说，你死过一回你就知道啥叫珍惜了。张政策说，怕吃苦，干×弹，哪个女人跟你转？跟年能吃苦，你们能吃了吗？二愣说，没女人，干啥都没心劲么。

豁牙子看张寡妇的眼神不对劲。柳叶对跟年说。跟年说，我咋没看出来。柳叶说，从内蒙回来，专门给张寡妇买了一对手镯。跟年好奇，你怎么知道的？柳叶诡秘一笑。我当然知道了，手镯还是我帮豁牙子选的呢。我故意问给谁买的。刚开始，豁牙子还不好意思说。最后说给张寡妇买。说张寡妇对他挺好，给他做过鞋，送过鞋垫，还经常偷偷给他送好吃的。说起张寡妇，五大三粗的豁牙子却有些害羞。

渐渐地，柳叶知道了豁牙子和张寡妇之间的一些事情。说来张寡妇也是个苦命的女人，经历了几次失败的婚姻。第一任丈夫是个货车司机，一年四季跑运输，夫妻聚少离多，但感情还算稳定。男人回来了，张寡妇变着花样的给男人做好吃的，晚上也是百般温柔让男人舒服。但风言风雨的，张寡妇还是听说了男人的一些事情，说男人在外面还养着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还给男人生了孩子。

张寡妇起初不信，说，我哪点不好了，没有城里女人白但脸蛋身材也不比城里女人差。不就是给男人没有生个一男半女么。女人最后想到可能问题的关键就是她不能生育。两人的感情因为别人的议论和张寡妇的猜忌而出现了裂痕，男人每次回家，张寡妇都会追问个不停，渐渐地，男人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而在一次争吵之后，男人却再也没有回来。他因为心情不好，喝了酒，驾车途中出了车祸。

料理完男人的后事，张寡妇才知道她是冤枉了男人，而男人的生命保险金也全部汇入她的名下。张寡妇深深陷入自责与内疚中。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断绝与外界的交往。后来经人介绍她认识了比她小几岁的第二个男人。在县城一间出租屋里享受了一段在张寡妇看来美好的生活，但是好景不长，外表看似文静的男人却是个赌徒。不仅骗取了张寡妇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外债。最后，这个男人也玩起了失踪。得知上当受骗的张寡妇，苦寻多日无果又气又饿晕倒在了车站附近。在车站，她遇到了她的第三个男人，那个男人收留了她，并把她带到柳叶生活的这个村庄。

有人说，张寡妇命硬，像来顺爹。但张寡妇不怪命，只怪自己是非不分。第三个男人身体一直不好，人瘦得皮包骨，检查才发现已是肝癌晚期。男人走了，却给张寡妇留下了三个孩子。张寡妇觉得人就像地上跑的虫啊兽啊，归宿在哪里不是你跑得快或者跑得慢。看你碰到什么样的环境或对手人。张寡妇说，男人其实就是对手。

豁牙子父母似乎对张寡妇也有偏见，说，张寡妇长着一副克夫相，人瘦，屁股小，却长着一双长腿。但豁牙子觉得张寡妇挺好，说话尖刻，但心肠不坏。拉扯三个孩子更是不容易，当然，寡妇门上是非多，豁牙子父母也劝豁牙子少跟张寡妇来往。说豁牙子执意要张寡妇，就让倒插门去，别招惹到家里而祸害了自己。豁牙子父母话说得有些难听，不过豁牙子还是与张寡妇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农活忙了，会偷偷帮张寡妇干一会，大清早把从山上背回来的柴偷偷立在张寡妇门场子里。这些张寡妇其实是知道的，她知道豁牙子关心她，但更多是的出于同情还是好感她不能确定。有人替张寡妇说媒，张寡妇总是推脱，说她身后两三个娃娃，会拖累别人的。而豁牙子却始终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村里人越是议论，豁牙子和张寡妇的关系越变得微妙。

因为盖牛棚又一起养牛，柳叶和张寡妇的关系也渐渐亲密起来。张寡妇也会把柳叶当成倾诉的对象。这么多年，她默默诉说自己的遭遇与不幸，而她还要忍受村人的非议和指责。张寡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这辈子咋就是个女人呢？又换一种语气，柳叶咋就这么好的福啊运啊。柳叶叹口气，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的母亲瘫在炕上好几年了，每次回去看到母亲痛苦的样子，我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柳叶也抹起了眼泪。刚结婚，跟年又摔成那么重的伤。两个互相诉苦，相互安慰起来。柳叶说，你也不容易，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年纪轻轻的，为啥不为自己多想想呢。张寡妇就说了她和豁牙子的事。柳叶说，不就一层窗户纸么，我帮你们捅破。

豁牙子不顾父母的反对，还是搬进了张寡妇家。柳叶和跟年去给他们道喜，也替豁牙子和张寡妇高兴。二愣说，这是好事么，村子里又少了一个光棍。二愣也很少出去打猎了。他和钢炮合资买了辆五轮农用车。专门给村里的养鸡、养牛户拉饲料。钢炮说，攒了钱，首要的事就要找个媳妇。就找柳叶这样的。二愣就骂，是个母的就不错的。还能轮到你挑。钢炮抡起摇把就追打二愣。柳叶说，隔壁村子里的姑娘多着，看来我上辈子是个媒婆么，说媒都说上瘾了。

跟年身体恢复得很快。上山割草、喂牛、铲粪这些事情都不让柳叶操心。柳叶被推选为合作社的社长，还被村上选派出去学习外地的养牛经验和饲料调配技术。柳叶的信心更足了。她带头扩大了养牛规模，更是动员全村人争项目、建牛棚，搞养殖。

夜色宁静，月光如水一样漫进牛棚，站在牛棚里的柳叶，听着牛反刍的声音，她在痴想，她梦想中的白墙红瓦的房子、一排排整齐的树木、绿油油的庄稼地是不是很快就会成为现实呢？柳叶笑了一下，笑得痴迷，笑得陶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