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木的年轮

dongmei

　　鄢菊华老师今已89岁了，1991年从尚干中心小学退休。上世纪末，随儿子远赴澳洲，寄居异国。今年4月，她终于由儿子陪伴着，回到阔别已久的福州。老人心中始终牵念着母校，4月23日，在二十余位银发如霜的老同事陪伴下，她踏上了重返尚干中心小学的路途。

鄢老师一行先来到尚干中心小学新校区，眼前一排排崭新亮丽的校舍与师生们焕发精神的面貌，令她赞叹不已。然而，当众人行至她曾工作三十余年的旧校区时，眼前的景象却令她愕然驻足：当年熟悉的校舍早已荡然无存，校园也已改办成尚干中心幼儿园。只有一棵近百岁老重阳木仍屹立于原地，如同沉默的守护者，在校园里投下苍翠的影子，老重阳木依旧伸展着枝叶，仿佛在无声诉说，它记得所有岁月里往来经过的人。

鄢老师在老同事的簇拥搀扶下，站在操场中央。脚下这方土地，曾经铺满了她三十余年岁月的足迹。她环视着面目全非的故地，心中记忆却如潮水般奔涌而出。当年教学楼、礼堂、宿舍、食堂、小池、小桥……这些印记深镌于心头的图景，连同曾经奔忙其间的身影，皆如褪色照片般一帧帧在眼前叠现。一切恍若隔世，又分明近在咫尺——仿佛指尖轻轻一点，便能触到那些温热的旧日时光。

眼前这粉红靓丽的塑胶跑道柔软无声，却再也踏不出当年沙包土上那“咯吱”的回响。她的目光，如旧时批改作业的红笔，细细描摹着眼前已然陌生的情景，终是牢牢攀住了操场西南部那棵与她年龄相仿的老重阳木树。这古老的重阳木，是前国府主席林森先生于1933年回乡捐资兴建尚干中心小学校舍时所植。

“树在，就好，就好……”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一声叹息。

重阳木苍劲的枝桠伸向天空，遒劲的枝干上刻满时间的印记，树皮皲裂如沟壑纵横。这棵树，是时光最沉默的证人，亦是旧日校舍唯一遗落的魂魄。她颤抖的手抚上那粗糙的树身，指尖触到的，分明是往昔温热的脉动。恍惚间，重阳木浓密的绿荫徐徐倾覆下来，光影流转，周遭崭新的塑滑梯、彩绘的矮墙竟无声地褪色、剥落……

“吱呀——”一声悠长而熟悉的门轴转动声，仿佛自记忆深处开启。眼前赫然矗立起那排熟悉的、灰扑扑的教学楼。风里飘来了粉笔末干燥的气息，混杂着油墨印刷的淡淡味道。她仿佛看见自己，齐肩短发，夹着教案匆匆走过，裙裾拂过走廊的栏杆。她甚至听见了，那间最西头的教室里，自己年轻而清亮的声音，正带着孩子们咿咿呀呀地诵读：“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声音如清泉击石，叮咚作响。

鄢老师倚着老重阳木粗糙的树干，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树皮上深刻的纹路，宛如抚摸着过往岁月被刻下的伤痕。幼儿园林峰园长在一旁轻声解释着幼儿园的变迁，话音未落，一群孩子如轻快的小鸟般飞出教室，喧闹着跑过操场。其中一位穿花裙子的小女孩，忽而停步仰起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树下的陌生老人，眼神清澈似未沾染尘世的明镜。

那一刻，鄢老师猛然发觉，生命之树纵使年轮渐深，却自有其永恒的传递方式——当旧叶飘零入土，新芽便循着泥土的深处，循着树根无声的脉息，于旧枝之侧悄然萌生。她凝望着孩子们追逐嬉戏的身影，又缓缓抬手，触摸着重阳木饱经沧桑的躯干。树荫之下，稚嫩的欢笑如清泉般流淌；老树之上，层层新叶在风里翻涌，青翠欲滴，正与老人飘拂的白发相对成映。

鄢老师终于抑制不住，热泪倏然滑落，顺着脸上深刻的纹路缓缓滑落，悄无声息地滴入老重阳木盘虬错节的根部之下。

这棵静默百年老树，根系深扎于厚土，年轮里密匝匝地刻满了多少回响的晨读、多少喧闹的课间、多少离别的挥手与多少归来的凝望？它目睹着旧楼宇化为尘埃，又见证着一群群小天使在它永恒的荫蔽下幸福快乐地成长。它无言地伫立，却比任何碑铭都更清晰地记载着时光的流转与生命的轮回——纵然人事代谢，楼宇倾颓，唯有这深植于泥土的根脉，如不绝的弦歌，默默铭记着所有曾经于此激荡过的青春与热望，并将这记忆，随着每一片新生的绿叶，向着无尽的未来，无声地传递。

根

那教室、宿舍、礼堂与钟声，

最终都化入泥土深处了。

唯有你，重阳木，

依然立在此处，

将虬枝伸向天空，

恍若一柱凝固的墨色烟云。

你的根脉在幽暗里摸索，

触探着1933年某个春日。

那时泥土被新翻动，

一位民国老人将你稚嫩的躯干栽下，

如同将未来郑重托付给这片温热的土地。

校舍在四周升起，

琅琅书声穿透你初生的叶片；

时光在你体内沉淀，

一圈复一圈。

如今水泥覆盖了旧日足迹，

鲜艳的彩球在崭新回廊下飘荡，

幼童的蜡笔画贴满明净的窗棂。

你斑驳的躯干如同大地举起的灯台，

静默于新乐园的喧闹之中。

风过时，

你簌簌摇动满树苍翠。

我听见泥土之下，

往昔的钟摆正轻轻叩响深埋的基石；

而孩童清亮的笑语缠绕着枝桠攀升

——那声音如此之新，

仿佛你每一片叶子都在应答，

都在沙沙地、沙沙地，

用绵长的荫蔽，

覆盖着所有破土而出的幼小黎明……

七律·相聚感怀

古木虬枝龙影蟠，绿荫如盖护花栏。

书声犹在梁间绕，粉笔尘封案上寒。

卅载风霜侵鬓易，一园桃李挂冠难。

重逢莫叹桑榆晚，茶暖烟轻话旧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