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沿着崎岖的山路徒步回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家的场院,说是麦场,实则是一片杂乱的堆放地。麦草垛、向日葵杆、包谷杆、蒿草堆错落其间,旁边是猪圈,猪圈旁堆着土粪。靠山一侧,是一片洋槐树林,鸟雀成群,在场院上空飞来飞去,啼鸣不休。这是一家人为了生计辛勤劳作的地方,但更多时候,它只属于父亲。</p>
<p class="ql-block">我总觉得,父亲不在场院里,就像天空没有彩云,土地不生庄稼,就像泱泱古国失去了《诗经》的清韵,也像我一生中缺少了支柱与信念。儿时,我和几个伙伴在场院里打梭儿、滚铁环,放羊归来的父亲总会打断我们的嬉戏,让我看住羊群,让它们啃食干草。伙伴们一哄而散,只剩下我可怜巴巴地与羊为伴。一只馋嘴的羊总不听话,伺机逃出场院,我便挥舞起鞭子,羊儿才乖乖低头吃草。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还在远处玩耍,我便埋怨父亲,为何偏偏他要给队里放羊,为何别的孩子有那么多自由?我也埋怨羊儿,满山遍野都是野草,怎么就永远吃不饱,还要回来占用我的时间?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我不敢丢下羊鞭去玩耍,否则,父亲会像抽打馋羊一样抽我一顿。</p>
<p class="ql-block">那时,我以为我家的场院是专为羊群而设的,比如邻居家就没有,邻居的孩子自然比我自由得多。然而后来我才明白,场院不仅仅是喂羊的地方,它是庄稼人施展本领的最大舞台。春天,场院上堆满了土粪,即将运往田里;为了积肥,父亲几乎将长满树林的小山坡夷为平地。夏天,麦子上场,打碾晒粮,记得父亲扬场时曾说:“风势好,多扬几掀。”秋天,场院堆满了禾草,阳光温柔地颤动在父亲的草帽沿上,季节的深处,也藏着来年的希望。冬天,雪堆在场院,雀儿啾啾,鸡鸭觅食,父亲给树木剪枝,给老牛结绳,每一步都走得沉稳,仿佛在为来年的庄稼思考一个严肃的命题。</p>
<p class="ql-block">农闲时,父亲蹲在场院里晒太阳,吸一锅旱烟,与崖上的大爸絮叨家常,然后站起身来捻麻线。他神情专注,挑麻线的叉子起起落落,麻线陀螺在他掌心飞转。父亲的时光显得格外珍贵,也仿佛永不停歇。他站着的功夫比太阳还久,太阳从天空站久了,也疲倦地掉进后山,月亮和星星接替了它,父亲仍在场院上摸索着整理麻线。没人能接替父亲,我自小就觉得自己不是捻线的料,也不愿学。父亲常斥责我:“庄农活人,放下耙儿捞扫帚,啥都要会干,不能光吃闲饭。”他的麻线疙瘩堆满了屋子,然后用来搓绳子、织麻袋。那几年庄稼歉收,有人嘲笑父亲织的麻袋无用,我也曾埋怨,但父亲却将多余的麻袋和绳子拿到集市换钱,补贴家用。</p>
<p class="ql-block">每天黎明,父亲总是第一个走进场院的人,风雨无阻。我还在梦中酣睡,朦胧中听见母亲为父亲烧火炉、泡茶,柴火哔哔剥剥作响。听见父亲在墙外咳嗽几声,我知道他已端着铁锨走进场院,整理被夜风吹乱的柴草,将牲口拉下的粪便铲进猪圈,清理墙角剥落的碎土,顺手铲除夜里冒出的草芽,然后才将铁锨靠墙立好,与过路人打招呼,念叨着天气的好坏,再回屋喝茶吃饭。当夜色笼罩场院,鸡猪归圈,父亲才从地里归来,背上的草背篼高高堆起,挂满了柴草。他气喘吁吁地放下背篼,环视场院,摸一摸草垛是否稳固,踩一踩水路是否通畅。若发现遗忘的扫帚或木叉还立在墙角,他会责备母亲和我的疏忽。然后,他掏出背篼里的草,草里常藏着一颗洋芋、一株豆荚。我接过洋芋和豆荚,也接过父亲的汗衫,那汗衫湿漉漉的,蓄满了他的汗水。搭在我臂弯里的汗衫,让我感受到父亲温热的体温,也嗅出了庄稼与草木的清香。</p>
<p class="ql-block">时光飞逝,我曾不屑于父亲经营的场院。在他打扫场院时,我背着书包上学;在他晒粮食时,我去林场打工;在他与母亲铡草时,我进城写文章。我的工作换了几份,总觉得腻味,写作的兴趣也时冷时热,总是模仿、投机取巧。如今回想起来,父亲在场院里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规范,每一个日子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每一株野草都长在不碍眼的地方。父亲的场院是那么光滑平整,空气清新,每一只鸟儿的歌声都酣畅淋漓,每一阵风都恰到好处地吹在麦粒熟透的时刻。场院里的树都各得其所,盛夏洒下浓荫,深秋挂满金黄的玉米串。</p>
<p class="ql-block">多年以后,父亲走了。我路过那荒寂的场院,一堆残粪早已风化得嗅不出气味,荒草挤满了干硬的土层,碎石高出水路,一丝风轻轻划过耳际,我仿佛还能听见父亲气喘吁吁的声音。潮湿的地气涌上鼻孔,我还能嗅出一个庄稼人汗津津的味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