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沙市的崇文街原是一轴浸在丝线香里的古卷。老地方志上"丝线街"的墨痕已泛出茶渍般的暗黄，青石板缝里嵌着百年前的彩线碎屑——那些挑着十二色丝线的货郎曾在晨雾里吆喝，竹筐里的胭脂红、天青、藕荷色线团晃成流动的彩虹，木格窗内飞梭往来如燕，"咔嗒"声里，染坊的蓝印花布从檐角垂落，风一吹，靛青与绛红的光影便在麻石路上泼开，连墙角的苔藓都沾着碎花纹。直到清嘉庆二年（1797年），文昌宫的琉璃瓦在街口划破天际，雕梁上"崇文"二字被日头晒得发亮，墨香才渐渐漫过丝线味，连檐角铜铃的晃动声都带着砚台的沉润。</p><p class="ql-block"> 街边的绣品作坊永远飘着樟木香，雕花橱窗里，青衣的水袖垂落如流霞，针脚在软缎上绣出缠枝莲，花蕊里还凝着隔夜的茶渍香。武生的靠旗上，银线绣的龙虎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据说那龙鳞是用真鱼鳞磨粉调的色，抖起来会听见细碎的脆响。作坊里的周婆婆总戴着老花镜，银针在她指间游走如飞，有时会唤住扒着门缝的我们，将剪下的彩线头扎成花束，线尾还沾着桂花浆糊的甜腻。</p><p class="ql-block"> 我的童年是被崇文街的晨光泡开的糯米团子。父亲在文化馆工作的年月，我们家便从三中旁的住所搬到了崇文街。那时我总背着打补丁的帆布书包往学校去，木屐敲在青石板上的嗒嗒声，像算盘珠子落盘，和文庙巷口油条摊的油香缠在一起——油锅里翻涌的金黄总让我盯着看，口水把书包带子濡湿了一片。</p><p class="ql-block"> 我的母校崇文街小学是寺庙改建的校舍，庙门匾额早被摘下，露出青灰色砖痕，唯有檐角琉璃瓦当还闪着碎金光。主殿里，梁上彩绘龙纹褪成浅黄，供菩萨的石台积着三寸厚的尘土，被我们的球鞋踩出歪扭脚印。每到傍晚，成百只蝙蝠从椽子缝里扑棱棱飞起，翅膀扇动声像无数黑纸片翻动，尖利叫声混着尘土往下掉——地上铺着密密麻麻蝙蝠屎，空气里满是陈腐的霉味。</p><p class="ql-block"> 侧门通向西跨院的通道总飘着潮气，墙皮剥落处露出乌黑的斑痕。西头大殿堂尤其阴森，木门推开时"吱呀"声能拖半分钟，霉味浓得像能攥出水，墙角蛛网挂着风干虫尸。通往楼上的木梯每踩一级都"咯吱"呻吟，楼上角落蹲伏着二人高的铁钟，钟身爬满暗红色的锈纹，调皮男生用鹅卵石敲钟，"当——"的一声闷响让整楼震颤，嗡嗡余音像老和尚念经般飘远，震得椽子灰尘落进衣领，我们常敲完就往楼下逃，发抖的双腿伴着木梯的吱哑声渐渐远去。</p><p class="ql-block"> 洪家巷的茶馆卯时就支起竹帘，帘上还挂着昨夜的露水，说书人刘先生的惊堂木是块包浆温润的紫檀木，"啪"地拍在八仙桌时，檐角铜铃颤响着惊飞梁上的燕子。有次偷听到"长坂坡救阿斗"，正看到赵云银枪挑落敌将，后颈突然被阿芳的麻花辫扫中——她袖口沾着新染的蓝花布，白底并蒂莲还带着水迹，跑起来时辫子像条活蹦的黑鱼，边跑边喊："李老师的戒尺能敲碎砚台呢！"</p><p class="ql-block"> 崇文街是条会呼吸的老街，每块砖都渗着市井活气。毛家巷汉剧院的走马灯转着《宇宙锋》的戏文，胡琴声起时能压过中山路的汽车喇叭；戏迷王大爷揣着油纸包的茴香豆，花旦唱到"假意儿懒睁杏眼"，他的旱烟杆便跟着水袖颤悠，烟锅里的火星给台上角儿打着拍子。</p><p class="ql-block">剧院对面的国营食堂，搪瓷缸碰得叮当响，三年自然灾害时，中学生们挤在窗口，缽缽饭上的高粱粑粑硬得磕牙，却填了半肚子饿。。</p><p class="ql-block">崇文街与中山路平行，支巷像毛细血管：龙堂寺山门总关着，不闻和尚们的诵经声。却从门缝里漏出织机"哐当"声，比诵经声更有节奏；洪家巷茶馆木柱挂着鸟笼，画眉叫得欢时，总有人把茶碗往桌上一顿："好！再来段《三国》！"；文庙巷墙根的青苔雨天总让人摔屁股墩，惹得满巷笑声。</p> <p class="ql-block"> 朱记理发店藏着最浓的旧日味。老朱师傅的剃刀在牛皮布上来回蹭，沙沙声像春蚕啃桑叶，铁盆热水腾起的雾气混着"航空牌"生发油的甜香，能把人熏得眯眼。朱师母用篦子梳开打结头发时，篦齿间落下的碎发都带着桂花头油味，小朱总趴在椅下玩玻璃弹珠，珠子滚进墙缝时惊起潮虫。几十年后的小朱接过父亲的剃刀，掌纹里还留着当年蹭在母亲围裙上的面粉印。去年拆迁时，碎砖堆里半块裂镜凝着老朱修鬓角的暖光——他指尖老茧蹭过我耳垂，痒得我直缩脖子。</p> <p class="ql-block"> 富阳巷老井是块被岁月舔舐的青玉，井栏绳痕深如古谣。天未亮时，挑水夫老周的梆子声"笃笃"滚来，他瘸腿踩过的青石板总比别处湿润，像洒着月光。女人们端着豁口木盆聚在井台，搓衣板哗啦声里飘着张家芥菜香、李家说亲话。井水掺明矾静置时，絮状沉淀物慢慢沉底，像岁月把故事埋进河床。老周水担挂着铜铃，三分钱一担的江水晃着他鬓角霜色和井台青苔影，桶底偶尔沉着银杏叶，是昨夜风送来的信。</p> <p class="ql-block"> 街边银杏树是活着的族谱，年轮里藏着乾隆年的雨。深秋时金黄叶子落满石阶，我们踩着"咯吱"声抢白果，果浆染黄的手指像套了琥珀，闻着清苦气。王婆婆总坐在树根石凳上，用指甲刮去果壳白浆，皱纹里落满阳光："慢些抢，年年都有呢。"她围裙兜装着炒花生，花生壳沾着揉馒头的面粉，分给每个孩子。如今瓦砾堆里，古树根须缠着半块雕花窗棂，枝桠挂着拆迁遗落的红绸带——那是汉剧院花旦的许愿绳，褪色绸面"早生贵子"的金线绣字，被风吹得啪嗒响，像在念旧戏词。</p><p class="ql-block"> 昨夜梦见又走在崇文街，雨丝顺马头墙滑落，打湿朱记理发店的木招牌，"朱记"金漆已斑驳成浅黄。老周的梆子声从雾里来，惊堂木脆响混着织机声，银杏叶积了厚厚的光阴，踩上去像踩棉被。醒来时窗外春雨正落，忽然想去看那棵古树，不知它新抽的嫩芽是否还带着白果的清苦，又是否在某个雨夜，把我们的童年碎影都裹进了新的年轮。</p><p class="ql-block"> 瓦砾堆中，它孤零零站着，虬结根须扒着残砖，像老人攥着褪色的光阴。金黄银杏叶又落满地，却再无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来抢白果，只有风卷着叶子穿过空巷，卷走青瓦上的时光锈迹，也卷走了浸在丝线香里的旧梦。</p><p class="ql-block"> 作者: 吴 林 2025年6月 于北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