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检单的厚度

天行健(张六爷)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哥哥的体检通知单,摞在家中某个角落,如同他八十年来积攒的年岁,层层叠叠,无人翻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昨天是他的生日,按照合肥人“过九不过十”的习俗,我们为他庆贺这第八十个春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五粮液的醇香在侄子家的客厅里飘荡,家常菜的烟火气缠绕着牌桌上的谈笑,一切都平常得近乎刻意——仿佛唯有如此平常,才能与哥哥那不平常的一生相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刘学尧,这个名字在安徽与上海的教育界、政界,自有其分量,1940年代出生,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从安徽大学经济系毕业,到省政府、省委办公厅的秘书生涯,再到新华社安徽分社总经理,蚌埠市委副书记,最后落脚上海大学,成为研究员、社会经济规划发展研究院副院长。他的足迹,像一支饱蘸墨汁的毛笔,在安徽与上海之间勾勒出粗犷而有力的线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与乡谊崔亚东联手上海政法学院,创立该院新系科“人工智能法学院”,出任专家委员会主任,被百度收录。词条上的字句,工整地排列在纸面上,却难以道尽他那“风景这边独好”的一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哥哥嫉恶如仇、豪放不羁的性格,在席间显露无遗。他谈论乡村治理、知青问题、教师的困境,言辞间闪烁着大学教授的锋芒;回忆下海经商的潮起潮落,又流露出弄潮儿的胆识;提及担任市委副书记的岁月,则俨然一副从政者的气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的“斜杠”人生——知识青年/民办教师/政府官员/现代商人/教授/学者——像一部厚重的百科全书,每一页都写满了行动与思考。他活得通透、豁达,永远在输出观点,做出抉择,仿佛生命于他,不过是一场接一场的即兴演讲,而他的听众,永远是整个时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弟弟祝酒词说过,弟媳随口问道:“哥哥去年体检了吗?”这问题寻常得如同问“今日天气如何”,却意外地撩开了家宴上那层俗世的面纱。哥哥笑着回答,每年学校的体检通知单都按时送达,只是它们最终都放在家中,从未被使用过。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烁着某种狡黠的光芒,仿佛在讲述一个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玩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些未被拆封的体检通知单,在哥哥的书房里悄然堆积。它们整齐划一,印着上海大学的红头字样,标注着不同的年份,却共享着相同的命运——被主人遗忘在时间的角落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想象那些纸张的模样:边角或许因为年深日久而微微卷曲,纸张在江南的湿气中渐渐泛黄,墨迹却依然清晰可辨,固执地提醒着某个被刻意忽略的邀约。它们像一群忠实的信使,年复一年地造访,却始终得不到回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体检,这个现代人近乎宗教仪式般的健康崇拜,在哥哥眼中却显得如此无足轻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不去体检,不是因为恐惧——恐惧属于那些对生命斤斤计较的人;也不是因为疏忽——一个能在政治与学术的漩涡中游刃有余的人,怎会疏忽至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的拒绝,更像是一种宣言,一种对生命绝对自主权的宣示。他不要被数据定义,不要被指标束缚,不要被那些冰冷的医疗器械窥探他依然炽热的灵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哥哥的时间太宝贵了——宝贵到不愿浪费在一项他认为无意义的程序上。他的生命如同一部正在书写的大书,每一页都填满了思考与行动,哪有空余处容得下体检报告里那些枯燥的数字?他研究社会问题,关注乡村治理,为大学生指点迷津,与政府官员探讨政策,这些才是他心目中值得花费时间的事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体检?那不过是庸人自扰的把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或者,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哥哥对生命有着独特的理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他看来,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它的长度,而在于它的密度与广度。八十年的光阴,他经历了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轨,见证了改革开放的全过程,参与了地方治理与高等教育的变革。他的生命早已超越了肉体的局限,融入了时代的大潮中。体检单所能检测的,不过是这具皮囊的物理状态,而他真正的生命——那些思想、那些行动、那些影响——早已在无数学生、同事、朋友的心中生根发芽。这样的生命,何需体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席间,哥哥谈起他最近的研究课题,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挥舞着筷子,仿佛那是他的教鞭,在空中划出思想的轨迹。他的声音洪亮,言辞犀利,丝毫看不出已是耄耋之年。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我突然明白:他的健康,根本不需要医院的仪器来确认。他的活力,他对生活的热情,他与世界的积极互动,这些不就是最好的体检报告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些被遗忘的体检单,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哥哥生命哲学的物证。它们沉默地见证着一个不肯被常规束缚的灵魂,如何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诠释健康与生命。在这个人人追求长寿的时代,哥哥选择了另一种活法——他不追求生命的延长,而是追求生命的充实;不惧怕死亡的降临,而是惧怕思想的停滞。他的勇气,不在于面对体检结果的忐忑,而在于直面人生的真相而不退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宴席将散时,哥哥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他最近写的一篇关于人工智能与法律关系的文章草稿。他兴奋地向我们讲述其中的观点,完全忘记了刚才关于体检的话题。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永远年轻的灵魂,在思想的海洋中尽情遨游,根本无暇顾及岸边那些关于生老病死的窃窃私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那一摞体检单。它们终将随着岁月继续增加,而哥哥,很可能依然不会去理会它们。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生命早已超越了肉体的局限,在更广阔的天地间自由翱翔。体检单的厚度,不过是一个倔强灵魂留给世界的幽默注脚,提醒我们:有些生命,注定无法用常规来衡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哥哥八十岁了,他的体检单依然崭新如初。而他的生命,却早已在无数次的思考与行动中,磨损了边角,泛黄了纸张,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那才是真正值得珍藏的人生报告。</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