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行记之四：小国的荣华

走•在云南

湖北博物馆是展示荆楚文物的宝藏。曾侯乙墓中出土的15000多件，撑起该馆半壁江山。其中5件（套）文物，加一把越王勾践剑，入选国家195件永久禁止出国展出文物名单，真是豪横。

1978年，曾侯乙墓被发现，很多物件上都有“曾侯乙持作用终”铭文，证明墓主身份，可在史书却找不到曾国的记载。几年年，史学界才终于搞明白，原来曾国就是随国，随国就是曾国。这个存在感并不强的蕞尔小国，在西周早年，依赖与周天子同为姬姓，且周王力量强大，活得倒也开心。公元前506年，楚国被吴、唐、蔡联军攻破都城郢都（今天的江陵），在位的楚昭王弃城逃跑，到随地被吴军追及，幸得随国出手相救，才幸免被擒。

楚昭王打心里感激，用儿子胸口的鲜血，与随国国君（应该就是曾侯乙的父亲）歃血为盟，结成好哥们儿。后来楚国渐渐强大，但始终没有忘记随国的恩德，像照顾小弟甚至儿子一样呵护着随国。所以到春秋末期至战国时代，随国虽然国力弱小，西有强秦、北有韩齐、东有吴越，可谁都不敢欺负他，因为他有楚国这个大哥罩着。

位子传到曾侯乙，这位曾二先生就在这种安定的局面下，毫无负担地当着一国之主，毫无顾忌地搞着享乐主义和奢靡之风。曾二先生吃得如何奢华，史书不载。但他使用的器具，绝对是王者级别。下面这件宝贝叫作铜鉴缶，里外两层，外面一层叫作鉴，里面一层叫作缶，缶里盛酒，鉴和缶中间空隙填上冰块，就成了一个超级豪华的冰箱。试想，八月的汉江边，炎热潮湿，喝上一口冰凉的纯粮美酒，怎一个爽字了得！

酒是绝对管够的。看看这个大肚子的家伙就知道了。这是一个巨大酒缸，高1.24米，重650斤，能装多少酒没人测量过，据说出土时里面还有残酒。曾二先生墓挖掘时，积水深达三米，竟然没有污水渗入，可见铸造技术之高。大尊缶是目前我国出土最大最重的青铜器，竟然是个酒缸，可见当时饮酒之风何等之盛。

这两个造型一样、大小一致的双子铜缶，应该也是盛酒的巨物。但瓶口向下有明显的收腰。据导游小妹说，这是缘于楚王的特殊癖好。史书载，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种变态的审美，不仅摧残了女人，甚至波及到男子，最后连青铜器都被强制束腰。

最牛的盛酒器还在后面，就是这座铜尊盘。它的功能与前面说的铜鉴缶类似，用来温酒或冰酒。但它的造型之精美，技巧之繁杂，已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存在。那些密密麻麻的蟠螭纹，刻制起来该有多麻烦。所以这件宝贝，不容分说挤进永禁行列。

盛酒器都这么极尽奢华，盛放食物的器具也自然不会丢份儿。这一组四簠（音抚）五鼎够范儿吧？簠是放主食的，鼎是放肉食的，其他用于盛放食物的东西还有簋、豆、盂、俎等等，比现代的锅、碗、盆、碟复杂多了。喝酒的器具就更繁杂了，我年轻时候曾经写过《古代的酒具》，记得归纳了19种，瓿、觯、卣、觥、斝，那时候多半是为了多认些汉字，可惜此文已经失传。

酒足饭饱之后，曾二先生热情邀请大家移步，去赴一场交响乐的盛会。演出在他的音乐大厅进行，舞台正中是一套两层木架，七米多宽，两米多高，挂着大大小小造型华贵的铜钟，分左中右三层，共计64件。五名演奏人员持木锤、木棒，分立前后。曾二先生一声令下，演出正式开始。

编钟敲响，气韵深厚而悠扬，随着乐曲的节奏变化，声音或低沉雄浑，或高亢清亮，在宽大幽深的大厅中回荡，冲击着客人的耳鼓。琴、瑟、笙、萧、埙、琵琶、二胡、笛子多种乐器，由年轻女子操持着，将不同音质和音效，加入编钟的主旋律之中，形成复杂多变、层次感极强的交响。

演出结束后，曾二先生将客人带到编钟前面，详细讲解。他说此套编钟由19个钮钟和45个甬钟组成，每个小钟都有两个音，加起来总共128个音，完全胜任任何复杂乐曲的演奏。“前朝殷商一套编钟只有3个到5个，我大周朝最多也不过13个，而我随国这一套，有64个！”已经喝高了的曾二先生得意洋洋地介绍着。

“想我随国自先祖南宫适先生分封以来，仰仗天子照拂，加上后来楚王庇护，国力虽然弱小，但能在夹缝中生存，百姓倒也安居乐业，衣食无忧。本侯虽无大志，但于音律这一节，却花费了很多心思，这套编钟，就是我的研究成果……”曾二先生继续吹嘘着，“你们看，每个钟上面，我都标上了音的名字，背面还有各音的对应关系，怎么样，这说明书够齐全吧？”

“楚王已经答应，在我百年之后，一定再送我个大家伙，陪我深埋地下，让我永世享用，伴我永生！”说到百年，曾二先生有些伤感，挥舞的手臂停了下来，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重要关键，又将手臂挥起，朝着台上一众演员划了个弧，高喊着：“你们，都将追随我去地下，接着演奏、接着舞！”

2400年后。湖北随州擂鼓墩下，曾侯乙的棺木和13个陪葬棺被出土。一套65件编钟，还整齐地悬挂在未朽塌的铜木支架上，仿佛还在诉说着当年的荣光。曾二先生的9吨铜棺椁，因太过沉重，下葬时挣断了绳子，落地时便已倾斜。这位绝代顽主、公子哥、大音乐家，就这样斜着，在漆黑的地下躺了两千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