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西域76-日月入怀

尼玛阿库

日月山成为农耕和游牧的分界。

日月入怀

每次经过日月山口，总想要有不止一鞠一躬的纪念——她是个值得诚敬言说的人。2024年，我们牧马人兄弟从西藏越过昆仑山，再次来到日月山口。此时，这里已成“景区”。
曾经的这里，一派荒凉，凛冽的风扑面而来。举目四望，赤褐色的山脊，将黄土高原的农耕烟火与青藏高原的雪山牧歌生生劈开。此地名“日月山”，相传是文成公主失手摔碎“日月宝镜”所化。东麓阡陌纵横，油菜花开时，金黄灿烂；西麓草场无垠，牛羊成群，徜徉到天边。地理分界在此处如此鲜明，似造物之手在此划下一道人类生息的迥异境界。

中国地理界石。 日月山是季风区与非季风区的分界；外流区域与内流区域的分界；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分界；农业区与牧业区的分界。 山坡上牛羊成群。 日月山唐蕃古道博物馆。

山巅的日亭与月亭相对而立，经幡猎猎作响，千年前的盟誓依旧带着悲音。亭内壁画斑驳，仍可辨唐蕃使臣往来、公主摔镜伤怀的场景。一块青石碑立于广场中央，刻着“日月山”三个大字，碑旁一块巨石被称作“回望石”。传说文成公主曾在此驻足，最后一次东望长安。风沙漫卷，她抬手拭去泪水时，母亲赠予的宝镜失手落地成山，泪水汇成倒淌河，转向西流。
脚下的唐蕃古道早已被岁月磨得光滑，石缝间生出几丛小花。1300多年前，一支浩荡的队伍沿此路西行。香车华盖之下，文成公主掀帘远眺，长安的繁华渐行渐远，而吐蕃的雪峰在云层后若隐若现。她守护着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金像，身后车马满载典籍、工匠与种子。历史在此刻悄然启幕——这条路，从此连接起两个文明。

日月山石碑。 唐蕃古道纪念石。 经幡猎猎。

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的柏海（古之鄂陵湖、扎陵湖统称）。彼时的青海鄂陵湖畔，松赞干布率臣民筑起行宫，毡帐如云，旌旗蔽日。他脱去吐蕃毡裘，换上唐制锦袍，以隆重的屈膝“子婿礼”恭迎大唐送亲使臣。文成公主下车的那一刻，高原的阳光穿透云层，为她镀上一层金边。松赞干布抬头，但见公主衣袂翩跹，恍若神女临凡。
2019年，我们也曾经在鄂陵湖畔迎亲滩，于暮色中走进历史，难抑凌乱思绪。
柏海之水湛蓝如绸，倒映着雪山与苍穹。湖畔草甸上，吐蕃贵族献上洁白的哈达，唐乐与藏歌交织成一片。松赞干布亲手为公主加冕，封她为“甲木萨”——汉地女神。夜宴时，篝火照亮天际，他指着星斗许诺：“愿以逻些（拉萨圣地）为家，为公主筑城千间。”后来的布达拉宫拔地而起，那夜的誓言，随柏海的浪涛渗入历史。
今日的柏海依旧静谧。湖面偶有鱼跃，惊起一群鸥鸟；风过处，草浪翻滚。牧民传说，每逢月圆之夜，湖心会浮起一座金色宫殿，那是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的魂魄仍在执手相望。

鄂陵湖畔迎亲滩。 黄河源牛角纪念碑。 湖畔经幡。

迎亲队伍继续向玉树行进。贝纳沟深处，我们可以看到文成公主庙依崖而建。汉藏融合风格的殿宇外，漫山飘扬五彩经幡，峡谷两侧的岩壁刀削斧劈，裸露的褐色岩层间，藏文经咒与汉地佛塔浮雕密布。梵唱声随风飘荡。踏入庙门，九尊佛像赫然入目。居中的大日如来高逾七米，结跏趺坐于莲台，面容慈悲。两侧八大菩萨手持莲花、宝瓶，衣袂流转间犹带唐风。岩壁上，古藏文与汉文经文交错，传说为公主亲笔所书。尤其是崖刻“藏王与公主礼佛图”，图中头戴高帽着蕃装的藏王松赞干布与梳高髻着唐装的文成公主捧花拜佛。
文成公主庙，是玉树藏民对公主的敬仰与思念。在贝纳沟停留的两个多月中，文成公主和汉地随从言传身教，帮助当地藏民学习驾牛开荒、耕耘播种、伐木盖房、纺纱织毯、凿石打磨……
庙前泉水淙淙，被信众奉为“圣水”。掬一捧饮下，清冽中似有长安牡丹的余香。每年藏历四月十五，祭祀大典如期而至。千盏酥油灯如星河落地，僧侣摇动法铃，诵经声震彻山谷。信众匍匐叩拜，将青稞与哈达献于公主像前。

贝纳沟漫山经幡哈达。 文成公主庙。 庙前泉水是信众心中的“圣水”。

在雪域高原，文成公主的身影已然与绿度母菩萨重合，在香火中化作永久的敬信。她的名字已成为汉藏之间的坚韧纽带。这位没有子嗣的公主，在高原的集体记忆里获得永生。
文成公主入藏时，长安的牡丹未谢，吐蕃的格桑已开。她携来的不仅仅是佛像佛经与桑麻工巧，更将“和为一家”的信念植入高原血脉，带来珍贵的和平。藏地史书载，她教人垦荒纺织、引水筑城、医药历法；从此吐蕃贵族子弟赴长安求学，唐蕃商队络绎于古道。两百年间，唐蕃会盟碑八次刻下“社稷如一”，而公主的名字，始终是碑文中最明亮的星辰。
山河不言，却以日月为镜，照见一个人的选择和情怀如何撬动历史的轨迹。宝镜落地的刹那，日月入怀，她以博大心胸，将儿女情长，化作文明使者的担当——打破的不是铜镜，而是狭隘的疆界与隔阂。愈合的裂痕处，长出的是一座庙、一条路、一个千年不灭的传说。

日月山文成公主雕塑。 日月山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