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之后嘟噜嘴就随炒货行伙记们一块进了一家设在里市渡和“篾丝弄”边上的景德镇后来唯一的食品厂,成了一名工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嘟噜喂……死嘟噜喂!”</p><p class="ql-block">这天,嘟噜嘴头皮一麻,听到外边喊,眨眼睛就见到癞痢头五舅父仿佛撵后脚跟样来了。</p><p class="ql-block">在众人讶异目光环视下,手足无措的嘟噜嘴接了伞,尾随五舅父进了屋。</p><p class="ql-block">五舅父一屁股坐下后,一边自顾自喝水,边喘息着把眼睛去四处张望,然后皱着眉拉下脸骂:“死嘟噜!怪不得是到这国家的厂子里当工人月月有工钱拿,就着双袜,提了鞋跑了……唉唉……把自己姆妈跟有了肚的媳妇乡下一丢,只顾自己!……当真是冇有哇首呀,你垦将算得是俺俚竖峰村三汊港嫑规矩的头一个了,真行!”瞪眼睛气汹汹的五舅父两腿岔开,背往后一靠,把个大拇指晃着朝嘟噜一伸。</p><p class="ql-block">“俺俚跛,是五舅父你跟别个人抱了伙骗俺俚!”嘟噜嘴立在那,脖子上挂块长布围裙,生平头一回和五舅父辩了口,回话时,狮子样两鼻孔一噏一动呼粗气。</p><p class="ql-block">“算了啵,屎屙裤裆怪茅司!找莫事借口呐?自己一只怪癞蛤蟆样,还嫌别人毛妹长瘌痢!瘌痢头又咋样?瘌痢头垦将不一样也会生娃子?”五舅父侧身从随身布袋里翻出烟管子,仰起面,眼睛不住眨动着斥问。</p><p class="ql-block">见到跟前嘟噜嘴像挂起的死狗样垂了两手低住头,便声调和缓了道:“嘟噜呀,守守规矩撒……莫只怕哪个自己还欢喜长瘌痢不是?……再者说了,当初你小时景不还是瘌……不还是俺俚,把个帮人放牛也嫌是蹭吃饭的可怜崽……带来这镇上不单吃到饭……还……还手心吐唾沫样手一伸,人就把……把两大块现银洋给了你……?!”</p><p class="ql-block">“俺俚记住得你老好!”嘟噜嘴眼圈圈红了,声音也低沉。</p><p class="ql-block">“告诉你说,守规矩的人在凭是哪个,一样子的能好好活了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汊港乃至全都昌的乡里,农户人都知道那种“代耕什一田”,自古以来是有田地无劳力人家跟无地有劳力的闲散农户人家相互间的一种约定赁佣方式,代耕者具体的耕作用牛、农具,种子、肥料和旱涝天时,年景好坏等,跟地主人家是一概无关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天嘟噜娘让话逼得当众给四叔下跪后,看到四叔气色已转缓和了,便又唵唵地说:"嘟噜能去到镇上当了工人挣工资又娶上了俺俚毛妹,这全都是托了四叔您的福……请他五舅父的公道讲,俺俚何事何样何时不记您老的好哩!瞧现下家里我又多了毛妹这双手……往后我们一家就更是感念四叔您俚呀!" </p><p class="ql-block">经多世面、见风又得转飞快,同样精明的五舅父,为把嘟噜娘对这位以前的族长四叔的感激凿实了,就端苫蒸粑地献主意,让嘟噜娘带着新媳妇毛妹按每十亩田收五百斤谷子自留五十斤的“代耕”规矩,给四叔家代种了十二亩水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俺俚一趟赶来,不是打秋风,是专意来告诉了你,俺俚这回又帮你把家里作成了大好事一桩,从俚个时辰起,嫑以为只你来镇上见月往手上就有拿钱……老实跟你哇,垦将你姆妈跟你媳妇毛妹两个,到一年下来,也能担五、六百斤雪白花花大米搁家去……”</p><p class="ql-block">见到嘟噜嘴这时景为娶到个瘌痢头毛妹做老婆怄的气好似消尽了,不觉好笑又好气的五舅父,在凳上挪几下屁股,慈蔼瞅去嘟噜一眼后,便笑呵呵地专心“叭嗒叭嗒”喝起了他形影不离的旱烟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嘟噜嘴当日在破风帆一路上呼啦啦,劈啪啪轰响声里一路走往镇上的情形,就如嘟噜嘴在跟故旧的炒货行做辞别远行……当学徒隔三差五饿饭,做伙记做到每天夜里靠吸食早烟提神……那一年又一年熬到年底方能万幸得到的那两块银洋,不再像是粘住了他的手,不再会是勾住了他的魂,因为新镇子上的一切,会让他跟他的众多伙计同伴一起告别过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七、</p><p class="ql-block">“嘟噜同志,档案说你在彭家弄红店当过学徒,还又在里市渡炒货行做过伙计,现在打算结合你的技能给你新安排工作……请问你学徒学的什么?做伙计又做的是何工种?”嘟噜听时,不住把两只手的手指头不住相互紧紧绞着,口唇翻出来嘟噜着,啜喃道:“在彭家弄哩,是……捞饭、煮粥,扫扫地……在里市渡是是……是喝烟……炒、炒花生蚕豆嘞……”</p><p class="ql-block">“嗐!是……是问你做什么事有能耐嘞?”一旁作记录的急了,提醒道。</p><p class="ql-block">“俺俚最行炒铁籽粒样蚕豆哩……一满麻袋百十多斤哩,一倒大锅里,俺俚炒它欢蹦蹦乱跳嘞……”</p><p class="ql-block">“呵呵……这位嘟噜同志,你说的食品手工业我们国家紧一步也是要进行全面机械工业化改造的,不会再让你们这些新工人阶级兄弟再工作得像旧社会那么辛苦,放心吧……过些时,我们会为你选个你适合的工作岗位的……”工作组领导也似乎为嘟噜的朴实动容,微笑时很是和悦。</p><p class="ql-block">果不食言,1950年底,全市“匠作联营合作社”纷纷转入各个新建大瓷厂,以尽快实现景德镇日用陶瓷生产的工业化,石膏模具也因此需求急切,而制作石膏模具的基础工序,就是要把生石膏粉炒熟……炒货行伙计出身的嘟噜嘴,这时就被优选进石膏模具厂做了一名石膏翻炒工。</p><p class="ql-block">这么多年从来只抽烟只上班干活,不上街不喝酒不看戏的嘟噜,在石膏模具厂知道他的人眼里是个怪人。</p><p class="ql-block">在石膏制模车间的炒石膏粉班组,除了派给他事情做,到月一准代他签好字交他一个黄皮纸信封,给他工资的陆班长之外,也一样他从不跟其它人交往。</p><p class="ql-block">不过,对以前的老东家少奶奶水红除外。</p><p class="ql-block">一天夜里,过去的东家少奶水红脸色灰暗,步履蹒跚地来到嘟噜住处,深吁口气说“参加了开会我才明白,你以前到我们这些人家里当学徒,全都是做我们剥削阶级的仆佣,受我们的阶级剥削!往后就好啦,我们一样了,都成了新社会的工人阶级啦……”嘟噜一听,急了,嘴嘟噜起老高说:“可不许说俺俚姑姑你剥削了俺俚,可是俺姑姑你当时为我指出路才教俺俚去做了有工钱拿的伙计哩!”</p><p class="ql-block">“去去去,赶紧快去把我孙子接来……”专管石膏厂将生石膏炒熟然后送去压模车间去制石膏模具的班长郭麻子,这天硬生生把嘟噜嘴从大炒锅的炉膛前给拽了下来。</p><p class="ql-block">“你赶紧去把我孙子好生接来,不然老子我踢死你!”郭麻子看样子比嘟噜还要急。</p><p class="ql-block">“嘟噜嘴”死捱硬磨的不肯离厂子去到“里市渡”码头接儿子。</p><p class="ql-block">郭麻子班长横下脸前来赶他,嘟噜嘴叽叽歪歪笑道:“不兴这样哩,任务多哩,俺俚可不能走!抓革命促生产哩……”郭麻子拧起眉头回骂他:“促促……我促你妈头喔!你个死卵知道什么抓什么促?你如果还不死走赶紧去把我孙子好生接来,老子我踢死你……!”</p><p class="ql-block">在石膏厂里,嘟噜嘴他首个顶实信实的,就是这个每月发给他工钱的麻子班长郭大哥。</p><p class="ql-block">眼跟前在班长大哥连搡带踢的推撵下,嘟噜嘴只得脖子上挂条皮围裙挨挨擦擦地到了市渡里河岸墩头上等儿子。</p><p class="ql-block">嘟噜嘴他其实从昨夜开始便心里发毛,他把他从梦里见过的长满了一头瘌痢的儿子扯了出来,清晨躺床上㬹眼睛回想了好几回……</p><p class="ql-block">他实在早糟心透了!</p><p class="ql-block">娘亡故的第三年,毛妹也跟去了。毛妹一死,又是村里那个老不死打也不死的四叔他和一帮人,要如今也瘸了腿的五舅父把两岁多点的“九根毛”余多发送来镇上……唉,命真苦!</p><p class="ql-block">嘟噜嘴拢了双腿,直着腰坐在一块系船索子的大硪卵石上,眼睛空矇矇的想着心事。</p><p class="ql-block">哪曾料想,过午时分,当一头没剩几根白毛的五舅父把畏缩到身后裤裆里的“九毛”硬拽出来推到他老子的跟前时,嘟噜嘴差一点儿惊愕到要背过气去……</p><p class="ql-block">因为身穿一套黑袄黑裤的两岁的小“六六”余毛,竟然长成得胖嘟嘟、雪雪白水嫩嫩的,一头浓密的卷圈圈的黑亮头发竟然油油黑黑的放亮!天啊,这哪是瘌痢婆毛妹生出的崽啊?!</p><p class="ql-block">嘟噜嘴突然间觉得喉头发紧眼睛模糊酸涩。</p><p class="ql-block">他的心酸涩到要使他哭出声……他后悔自己不该把只和自己同过一夜房的毛妹丢弃在乡下不顾不管!他揪心地责怪自己。</p><p class="ql-block">他隐约明白了人家说:“你好狠的心啊,你的心就像块硬石头!”这句话是啥意思了。</p><p class="ql-block">这分明就是在讲自己!明明传话到镇上的人告诉过自己,说毛妹始终在乡下他的家,在他的那间老旧的破屋子里,丝毫没有怨言地一直侍奉着自已的娘。</p><p class="ql-block">并且在老娘的身边代自己给自己老娘送了终。多少年来,吃每一顿饭时侯,毛妹她都是捞米粒饭尽她婆母吃,而她自己却只肯吃些红薯叶子和汤水。</p><p class="ql-block">嘟噜嘴在见到儿子的那一瞬,他的眼里幻化出了一头油黑黑头发,并且扎了两茎小辫子的两三岁的毛妹,让她自己的爹爹牵了她的小手,在眼跟前欢喜异常蹦跳跳地经过……那发辫上扎成两只蝴蝶朵的小毛妹,看也没看他“嘟噜嘴”和她自己的亲生儿子小“六六”一眼,仿佛在她的世界里,他和小“六六”压根就没存在过……</p><p class="ql-block">嘟噜嘴不自禁把牵扯到心绞生痛的酸涩眼睛摸一把,才发觉已经是湿漉漉模糊糊的看不见周边一切了,他心揪得紧,喘不过气,便费劲地蹲下,让把两岁多点的儿子余毛放在自己背上。</p><p class="ql-block">在一步步走回厂子的路上,嘟噜他抽咽着,随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洼的破旧的柏油路上,渐渐的,他终于哭出声,他呜呜呜地像这晚间空旷里的风声,他此刻一心只想着那位两三岁时的毛妹的好,他愧疚地恸哭着,他终于哭得那样子伤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