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北雪】

护花使者

行囊，荔枝纹人造革提包里，塞着阿妈连夜焙的龙眼干。

拉链齿咬住半片芭蕉叶，岭南的绿在关外零下四十度的月光里蜷缩成标本。

军用水壶晃着阿爸偷灌的九江双蒸，每口辛辣都裹着西江潮气，在喉头结成白霜。

冬帐，蒙古包把风雪酿成马头琴的呜咽。

羊皮褥子下压着从化温泉的卵石，此刻正用余温临摹越秀山的轮廓。

炉膛里牛粪饼绽开蓝焰，恍惚是三元里祠堂的线香。

我把冻裂的脚趾伸向虚妄的温暖，听见指甲缝里脆响——是偷渡来的岭南苔藓在自杀。

牧星，三百只绵羊漫过雪原时，北斗七星正巧跌落牧鞭末梢。

头羊角缠着阿妹寄的红绸，像珠江面最后的渔火。

午夜狼嚎撕开冻云，我吹响树叶模仿画眉求偶，

荒原把哨音译作俄语，飘向1958年中苏友谊农场旧址的铁丝网。

病笺，疟疾发作时，体温计水银柱跳着醒狮舞。

土炕变形成珠江夜航的渡轮，虱子们在补丁褶皱里召开广交会。

赤脚医生端来的汤药浮着《南方日报》残片，"抓革命促生产"的铅字在肠肚里返潮，长成五羊石像脚的青苔。

冰书，漠北封冻时，冰层是宣纸铺就的家书。

用铁钎刻的瘦金体，被北风翻译成满文密码。

凿到三寸深，冰窟窿渗出1945年的柴油，混着去年夏天阿娇寄的陈皮梅糖纸。

鱼群衔着墨迹游向对岸，鳞片闪动成沙面岛的彩窗。

春祭，解冻的拖拉机翻开黑土，履带绞碎知青的二十八封遗书。

我偷埋的木棉籽在油污里发芽，嫩叶蜷曲如未拆的粤曲磁带。

场长说这是苏修作物，罚我跪听三天批斗会。

野蜂却来新叶上采蜜，翅膀振动频率与红线女唱腔共振。

夏瘴，草甸子蒸腾的瘴气里，游荡着岭南祖屋的蠹虫。

它们啃食我珍藏的《羊城晚报》，把副刊连载吞成蜂窝煤。

暴雨夜，帐篷变形成陈家祠的镬耳墙，雷鸣是醒狮队的牛皮鼓。

我裹紧军大衣，听见自己肋骨间回响着白云山采石场的爆破声。

秋镰，麦浪把夕阳切成金箔时，我的镰刀勾住1972年的流星。

血珠滚落垄沟，蜿蜒成微型珠江。

拾穗老妇哼着东北二人转，调子里掺着粤剧《帝女花》的悲腔。

捆扎麦秆的草绳突然抽芽，开出吊钟花——是阿妈在晒场打结时，偷偷编入的岭南春信。

年礼，探亲假批下来那日，白桦树集体蜕皮。

我打包的榛蘑藏着漠北的月影，黑土地在帆布袋里发酵成珠江淤泥。

火车驶过山海关时，军用水壶突然漏水，双蒸酒香惊醒满车东北知青。

他们眼里的饥渴，像极了那年我们在沙面码头争看港澳货轮的模样。

归途，五十年后重返漠北，农场已成风电基地。

巨型叶片旋转着切割往事，我认出某棵大树上的刻痕——1969年偷刻的"落雨大，水浸街"。

塔筒阴影里，当年埋的木棉树正开着血色的花，每朵都托着粒西伯利亚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