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刀下的光阴

陈浩

在往昔岁月里，剃头不叫理发——家家都备着一柄剃刀，刀入毛毡套，套上缀根布带儿；用罢缠紧收好，父亲便用这刀刮胡子、剃头，为我们剃出“马鬃秃秃”，脑门心儿留一片椭圆或月牙儿般的头发，颈后留一撮“舅舅毛”。顶着这般头型上学的孩子，常被顽童追着戏谑：“舅舅毛，楞逼嚎！”若有人剃了光头，哄笑更甚：“秃驴头，杠棒子，阳婆上来抹浆子！”被嘲的同学涨红脸满院追打，发梢在风里一跳一跳，像受惊的麻雀尾巴。上学之后，我们则剃成了“盖盖头”，头发短了，时光也向前挪动了脚步。

在双龙人走西口的沧桑记忆里，晋中祁县地区，若孩童生于姥姥家又无母舅庇护，后脑便留起一缕“舅舅毛”。这发辫是走西口先民以青丝为契的创造——以辫代舅职，作稚子十二载的无声守护，直至成年“开锁”方卸下。一辫系着黄沙漫道的离愁，更系着双龙血脉里化不开的守望。

七十年代的乡村，剃头铺子无处可寻，仅双龙公社大门对面，南街北向的铺面，悬着两块小牌：左边“理发铺”，右边“磨推子”。店主葛家宝，大名叫赵普谦，是我村极受敬重的长辈。闲时爱哼两段京剧晋剧，水袖般悠长的戏韵常从铺子里淌出来。他待客童叟无欺，小小剃头铺竟成了镇子活的心脏——双龙人都传那句顺口溜：“葛家宝，赵普谦，三升糜子理一年”，说的正是他收粮代钱的厚道。他与母亲沾亲带故，都是小韩营村的，我们唤他“老舅舅”。他手中那把银光闪烁的手动铁推子，每每啃咬起头发，便发出“咯哒咯哒”的节奏声——像时光在悄悄啃噬着往昔。

推子金贵，非家家可备，有推子的人家便成了左邻右舍的剃头处。男孩们总蓄着能藏鸟雀的长发才肯剃，无非为省几个钱钞。可一到腊月，铺子就鼎沸起来——老话讲“有钱没钱，剃头过年”，那推子推去的何止碎发？分明是把陈年旧岁连带着晦气一道剃净，好露出簇新的年景。待到二月二“剃龙头”，双龙人握推子的手便格外庄重，仿佛剪断的不是青丝，而是系着整年运道的绳索。

春末夏初，教室里的棉袄尚未脱去。那天第四节课近午，天渐渐燥热起来。我偶然侧头，竟瞥见同桌帽檐上，一只头小腹大的虱子正在阳光里急急奔走，如同闷热牢笼里的逃犯。我屏住呼吸，却只能眼睁睁看它消失于帽沿褶皱深处。

后来悄悄告诉同桌，他既惊且羞。第二天，他竟顶着个崭亮的光头来了。帽子虚虚罩在上面，风一过，便轻易被掀跑——仿佛羞赧已装不住，只得尽数暴露于阳光之下。双龙因有这理发铺，“理发”一词渐次替代了“剃头”，成为乡间口中新词。幼时父亲在大队当差，我便常领去寻会计高满洋理平头，那整齐发式令我在同窗间一时俨然引领风潮。

第一次真正坐进理发铺，是父亲领了生产队的理发票。白纸条上“理发票”三字衬着红印章，像通往新世界的符文。我坐在宽大的理发椅上，脚下还得垫只小凳。白布罩住身子，门外挤满看稀罕的小脑袋，镜中映出的小平头干净利落，那份自豪感油然而生——仿佛刹那间，我也成了这方寸明亮世界的中心人物。

因沾亲故，老舅舅见我头发稍长，便招手唤我进去理，不收钱票。我于是心中暗喜，自得于这小小特权，惹得伙伴们眼热。一回理发间，心却还悬在门外“扇片片”的游戏里，屡屡扭头张望。老舅舅未曾责备，反讲了个故事：昔有学徒，用剃刀刮西瓜练手，每每走神，便将刀尖直插瓜中。一日为客剃头，街上忽起喧哗，他习惯性地将刀往人头上一扎……鲜血顿时如溪流蜿蜒，故事如冷水浇头，叫我悚然坐正，再不敢分神。

那铺子是全镇中心，放电影、出黑板报、贴大字报，乃至批斗“四类分子”也在此处。我们“红小兵”曾爬上房顶，用纸喇叭喊口号。母亲做了好饭，总不忘让我端一碗送去。直到某年，理发铺两侧立起那些泥塑的“四类分子”像，每像挂牌，形态各异：有“钻钱眼”的张五，有独耳的高德云，理发铺门旁立着的，则是个狰狞的两面人——自此暮色四合，我竟再不敢独自靠近那熟悉店铺的门槛。

后来老舅舅归乡，那理发铺便由“三假子”接手，吱呀作响的推剪声又在铺子里响了多年。我亦从军远行，再未得见。后来家里买了推子，当兵前的头发便全交给二姐料理。那把推子在她手里一握几十年，从我的青葱岁月直理到两鬓飞霜，竟连成家前的脚趾甲也是她低头修剪。当兵后，我也学习了理发，军营里，我也拿起推剪，为战友、牧民剃去风尘。岁月如流，改革风起，家乡的理发店如春笋萌生。同学闫大平娶了巧手漂亮的理发师，在村里开店，烫头盘发渐成风尚。双龙街上的理发师傅们，更有迁入繁华都市者，凭手艺为生活添彩。

至于我，只在毛岱乡工作的三年里在外理发。理发也只求干净利落，一旦认准地方便懒怠更换。样式变迁却映照着时代流转：八十年代的小青年长发甩动，如黑马奔腾，配上牛仔裤与迪斯科，是当年最炫的风；而今中年男士却偏爱极短的发，鬓角脑后刮得溜光，仿佛要剃尽早生的华发，借这青皮向岁月讨回几分硬朗的朝气。

从剃刀下“舅舅毛”的童稚，到军营推剪的铿锵声，再到如今发廊的霓虹，一根根青丝白发的飘落，悄然记录着远去的乡土与流转的世相——剃头事小，却分明是生活长卷里一道不灭的刻痕。

时间之河奔涌，多少旧事湮灭无痕，但总有些尘埃，固执沉淀为心底的晶石：几十年前教室帽檐上那只悠然踱步的虱子，如今忆起，恍然仍在眼前阳光下缓缓爬动；二姐每次给我认真理发修指甲的神情；还有那些理发店里的巧手女子，她们含笑招呼，身姿如柳，时尚明丽，穿梭在发丝之间，像是穿梭于流动的岁月锦绣。

这一切光影与形迹，隔着几十载烟云，竟仿佛伸手可及——在记忆的深井中，它们并未沉没，反而化作浮出水面的粼粼月光：原来那剃头刀下修剪去的寸寸时光，早已在生命里长成一片茂密森林，只消一个回望，便能听见树梢上传来当年推子清亮的脆响，一声一声，皆是光阴的回音。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