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时光拨至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叶的六点钟方向,那正是我艰难的高中求学阶段。<br> 从东岔桃花坪出发至渭河北岸的胡店站赶火车,背上鼓鼓的行囊,里面照例是馒头和书籍居多。天不亮就得出发,院墙边母亲的眼神复杂,我踢着一路的碎石,步行丈量四十里山路出沟。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的碎石路,高一脚低一脚,费力又费脚,一不留神被绊倒,不是磕破皮肉,就是灰头土脸。偶尔家里自行车有空闲,我便骑车到富家滩——东岔最繁华的地方,在镇中学隔壁哥哥的同学家寄存自行车,再去赶火车。<br> 那时候,连接宝鸡至天水的国道310正在修建,逢山开道,遇水架桥,工程艰难。东路乡亲的出行,基本依赖宝天线的慢车,逢站必停,乡亲们亲切地称它“老慢”。不管你有多急的事,上了“老慢”,就得像鸟叔的“骑马舞”,慢慢地摇向目的地。<br> “老慢”从宝鸡摇上来,站站爆满。元龙火车站因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成了东路最大的集市,连吴砦和伯阳的乡民都来赶集。一列火车就是一个小社会,五湖四海的旅客,担葱的、贩蒜的、赶集的、打铁的,好不热闹。当然,也少不了“溜娃子”——当地人对扒手的称呼。他们大多留着女人似的长发,走路横着晃,像今天的街溜子,在车厢里游荡,夹着刀片或长镊子搜寻“猎物”。这帮人往往是团伙作案,有“干活”的,有放哨的,腰间鼓鼓囊囊,不知藏着什么。朴实的乡亲哪见过这阵势?大多自认倒霉,破财消灾。<br> 我曾亲眼见过一位老人卖猪的钱被偷,他扯着被割破的衣兜,在车厢里嚎啕大哭。天杀的“长毛子”,实在可恨!<br> 除了扒手,那时的列车员也牛气哄哄,训斥旅客是家常便饭。不像如今讲究服务,那时候补不起票的,半路就被赶下车;行李挡道的,直接踢到一边,再指着鼻子骂几句。独门生意,一家独大,乡亲们只能忍着。<br>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东岔桃花沟的老百姓,上山挖猪苓、割竹棍,渭河沿岸的靠摆渡谋生,而靠铁路的,就只能吃铁路了。在车站向旅客兜售山货、开水、方便面,成了独特的风景。胡店站至凤阁岭站一带,卖的是山货和热水;到了元龙站,水果居多,乡亲们大规模出动,对火车停靠时间了如指掌,车一停,便蜂拥至窗口,快速讨价还价,递上农产品,接过钱币。偶尔遇上拿了东西不给钱的,车下的少年一怒冲上车算账,但大多数人还是朴实的,生活不易,诚信是底线。<br><br> 后来,火车提速封闭,310国道通车,这种特殊的交易方式逐渐消失,农副产品终于能顺畅运出去了。<br> 对乡亲们而言火车在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对在外求学的学子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那个年代,若赶不上当天的火车,就得第二天才能回家。一个夏天的中午,在老乡的怂恿下,我和几个同学偷偷爬上一节停在校门外的货运列车。车厢门敞着,我们跳进去,又唱又跳,好不开心。货运列车任性得很,要么一路狂奔,要么走走停停,急死人。那天运气不错,列车一口气开到东口站,我们赶紧溜下车,步行回到富家滩。<br> 有了这次顺风车经历,胆子便大了起来。高二那年冬天,我决定独自“铁道游击队”式地回新阳老家取生活费。那时没有手机,联系不便,只能硬着头皮冒险。<br> 一个周五下午,元龙站外停着一列油罐车。我裹紧父亲送的棉大衣,爬上罐车连接处的护栏,黑乎乎的灰尘沾了满手。抬头看见对面站着一个拾荒老人,他冲我招手,我犹豫了一下,挪过去。鬼知道这车会不会在新阳停?只能赌一把。<br> 结果,列车在天水站停了四个小时。拾荒老人下车了,我孤零零地守着油罐车,像大海里抓着一根浮木的落难者。直到列车再次启动,发疯似的狂奔,终于在深夜停靠马家磨站——新阳镇西边的小站。再不停,就得被拉到甘谷去了。<br> 跳下车,四周漆黑,放羊的老人指了条路:“别走隧道,危险,绕安岭山外面,经王家庄回去。”我定了定神,仗着年轻,一路小跑,一小时冲回阳山的家。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br> 回程时,没赶上顺路的火车,又联系不上班主任,只能再次铤而走险。在天水站,被巡逻警察逮住,要罚20元。我掏出学生证,苦苦哀求,最终警察帮我联系了“首车”,但列车长拒绝在元龙停靠,只答应在葡萄园站放我下去。<br> 午夜到站,路边旅馆的老板娘起初以为我是离家出走的坏学生,听我解释后,态度缓和,安排我睡大通铺。第二天醒来,已近中午,搭上“老慢”回校,半天课已错过。班主任亚斌老师问我去哪了,我只低声说:“回家,车不顺。”其中的曲折,从未对人提起。<br> 如今,每当我驾车行驶在平坦的310国道上,窗外和谐号动车飞驰而过,总会想起与“老慢”纠缠的青春。去年冬天带儿子去元龙,他指着围墙外残存的路基问:“爸爸,这就是你说的会地震的铁路吗?”<br><br> 我蹲下身,捡起一颗道砟碎石,三十年前的晨光在掌心发烫——母亲站在院墙边的张望,书包里带着体温的馒头,被“长毛子”割破衣兜的老人的哭声,都在粗糙的纹路里簌簌作响。<br> 暮色中,远处传来汽笛声,一列货运列车缓缓驶过渭河新桥。夕阳把罐车照得锃亮,像一串穿越时光隧道的铜纽扣。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终究和“老慢”喷吐的烟火色一起,飘散成了天边的晚霞。<br> 2025年6月25凌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