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父亲

彩云之南

2016年10月14日，我因公赴港，下榻于香港海逸君绰酒店2111房。16日凌晨，约莫四点半至六点光景，一个交织着喜悦与哀伤的梦将我攫住。醒来，泪痕犹在，心绪难平，遂提笔记下这珍贵的梦境，以存永念。

梦中，我恍然回到了十五年前，普洱县印刷厂那间熟悉的老屋。昏暗中，仿佛感知到父母曾经安寝的里屋有动静，我下意识地走了进去。没有开灯，室内光线氤氲而柔和，如同被岁月晕染的老照片。朦胧中，一个人影躺在床上。我心头一惊，怔在原地。他似乎也对我这不速之客感到意外和一丝局促，但旋即，嘴角便漾开了一抹笑意——那笑容牵动了眼角的纹路，唇缝间洁白的牙齿在微光中闪过一点光泽。我定睛细看，呼吸骤然一窒——啊！竟是父亲！

自父亲离去后，整整十五年，无数个日夜，我都盼望着能在梦中与他重逢，但他的身影竟从未入我梦乡！此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惊喜与激动如潮水般瞬间涌上心头。所有思念冲破禁锢，我没有丝毫犹豫，几步上前，挨着床边坐下，像个渴望温暖的孩童，侧身轻轻躺倒在父亲身旁。我们像阔别多年的老友重逢，头抵着头，絮絮低语起来。具体说了些什么，醒来已不甚分明，只记得我急切地询问父亲在那边过得可好，父亲面带微笑，轻声回应着 “一切都好，不必挂念”。那温和的话语、亲切的笑容，像冬日里穿透云层的暖阳，熨帖着我的心。

交谈间，父亲还透露，大约再过三十三、四年，他就要转世了。梦里的他面容虽略显清瘦，却透着矍铄之气，黝黑的皮肤、炯炯有神的双眼，与八十年代在印刷厂工作时的模样重叠，勾起我无数尘封的回忆。

满心欢喜间，一个念头突然涌上：我要让父亲看看他的孙子！念头刚起，怀里竟已抱着幼时的儿子，约莫三岁光景，柔软温热的小身子偎着我。我把他转向父亲，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爸，这是您的孙子，阿卓金。” 父亲听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伸出左手，那曾辛劳一生、指节略显粗大的手掌，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脑袋。那一刻，时光仿佛静止，幸福在空气中流淌，心中泛起一丝感慨：现实中的阿卓金，早已不是怀中这小小的孩童，而是已成长为快到十八岁的少年了……岁月匆匆，许多美好都已悄然流逝。

就在这时，外屋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走动。我心头一紧，连忙起身出去探看。只匆匆一瞥，空无一人。可当我转头回到里屋时，父亲的身影已消失不见。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抽空，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与恐慌瞬间将我淹没。我不顾一切地跑出去四处寻找，梦境的空间支离破碎，场景飞速变换：泥泞的乡间公路在脚下延伸，尘土沾满了鞋帮；粗糙的石阶一级级向上，通往雾气弥漫的陌生村落；低矮的土基瓦房在眼前掠过，墙皮斑驳，窗棂蒙尘……每一个角落都寻不见他的踪影。

最终，我来到一顶帐篷前，掀开帘子，只见里面热闹非凡，一群人正在拍摄电影，灯光闪烁，人影攒动，人声嘈杂。我茫然立在门口张望。失魂落魄间，又转向旁边另一间帐篷掀开门帘探望。里面光线柔和，一个年轻姑娘斜倚在床榻上，留着利落的短发，面容清秀姣好。她的目光穿过晦暗的空气，直直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了然，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我的弟弟阿杰？” 我愣住。她接着道：“是的，你爸爸刚才来找过我，跟我说了些话……” 后面的话，像被风吹散的烟雾，无论我如何努力也抓不住丝毫痕迹，只记得她似乎在说现在还不能告诉我，让我先回去。

寻而不得的绝望如汹涌的潮水将我淹没，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父亲，这是你离开我们15年后，我第一次在梦中与你如此亲近、如此清晰地相见。你的音容笑貌，再次鲜活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泪水一次次浸湿我的眼眶，心也一阵阵地抽痛。泪水打湿了枕巾，也模糊了眼前所有的景象……

思绪飘回那些清贫却温暖的旧日时光。那时日子是真苦啊，粗茶淡饭，缝缝补补，可一家人挤在那小小的屋檐下，相互扶持，充满了欢声笑语。后来，我们都踏上了工作岗位，日子像抽枝的柳条，一年年舒展开来，眼见着好起来了。然而，突如其来的病魔夺走了您的生命，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您的养育深恩，还没来得及让您享享清福，您就那样匆匆地、永远地离开了……

如今，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有宽敞的房子，有了代步的车子，工作也算安稳顺遂。我常常想，如果您还在，我们一家人能一起出游，去您想去的地方看看，看看这您没来得及好好看看的世界，享受儿女子孙绕膝的快乐时光，那该是多么幸福的画面啊！可这一切，终究只能成为无法实现的奢望，唯有泪水，无声地诉说着我对您无尽的思念与遗憾。

泪水无声地滴落，洇湿了枕畔，也洇湿了这个香港黎明前的无边寂寥。

彩云之南 2016年10月16日凌晨于香港

（2025年6月19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