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后的故事》健康比糖水甜

日月交辉

作 者：日月交辉

美篇号43273918

五羊城的晨风穿过越秀山的榕树，带着湿热的水汽扑面而来。我刚在白云山脚打完整套太极，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淌，白背心贴在身上一片湿凉。裤兜里的手机突然急促地震起来，王大川嘶哑的大嗓门像一枚生锈的铁钉直扎耳膜：“老赵，救命！明哲啖早茶突然倒在我台面，120正来啊！”

榕树垂落的根须在风里扫过我的脸颊，我拔腿就往山下跑。明哲，周明哲，是我们西关老兄弟里的开心果，昨日他还在茶楼举着虾饺，乐呵呵地念着“一盅两件，食到世界尽头”。

荔湾区中医院的长廊弥漫着跌打药油与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明哲躺在病床上被各种管线缠绕，面如金纸，鼻孔里插着的软管像一条丑陋的白虫。王大川双手颤抖着攥住我的胳膊，喉咙滚了滚：“医生说心脏血管塞咗八成了……” 明哲费力地掀开眼皮，那浑浊的瞳孔深处最后一点点光彩也即将被抽干，只有监测器上微弱起伏的绿线，证明生命还在他千疮百孔的躯壳里勉强滞留。我不禁想起那个珠江夜游的晚上，他在“渔歌唱晚”号船舷边对着两岸辉煌灯火拍胸脯：“以后坐我的退休金，包船带你们两个旧野游珠江！”

昨日喧嚣仿佛仍在耳边回响，眼前却只有仪器规律的冰冷滴答声。

“老周……”王大川挤出带哭腔的声音，“你记唔记得九七年那个台风夜，你淋成落汤鸡冲入我铺头送药？”明哲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嘴角居然向上扯出一个极浅的弧度。我们三人的眼神在半空中死死咬住彼此，如同无数个在骑楼底下避雨的日子里那样紧密。

那些风雨飘摇的年轻时光骤然逼至眼前——1997年夏末，台风卷着粗豪的雨点砸向窄窄的骑楼街巷，我蜷在漏水的粮油店咳嗽不断。门板突然被撞开，浑身淌水的周明哲怀里紧裹着一包药，嘴里嚷着：“阿赵你成夜咳，我去隔壁街执翻两剂凉茶！”

记忆深处湿冷的水腥气仍盘桓在鼻腔，明哲那张挂满水珠、眼神焦灼的年轻面孔仿佛仍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这数十载光影转瞬即逝，骑楼下的风雨少年，竟被流年捶打成一盏行将燃尽的残灯么？

明哲总算熬过鬼门关转入普通病房后，我同大川两个凑着斑驳掉漆的床头柜，就着月光起草了一份“老广长寿经”。我的钢笔字在纸张上倔强爬行：早晚饮茶需清淡，晨运江边走两圈，最紧要的，每日微信群里头一炷香就是报平安，谁唔记得谁是衰仔。

出院日广州正值龙舟水，湿漉漉的太阳映在老周脸上竟有了点血色，他一手扒拉一个我同大川的肩膀，笑着：“以后我饮茶都报备群主赵大人！” 他的皱纹像西关大屋窗檐下的雨水般弯曲，眼里那份曾经睥睨风云的锋芒黯淡了许多，但深褐的眼底里竟映出我们俩的轮廓。

我们的“茶楼常青树”微信群一日之间人声鼎沸。大川将一张陶陶居茶市人头攒动的图往群里一抛：“伙计想入伙唔该自备茶杯！”群里立即炸开“饮得杯落”表情包，红彤彤的小太阳茶杯几乎溢出手机屏。

三个老东西后来就踱进了一德路的老凉茶铺子。棕褐色的药汤在粗瓷碗里轻轻晃动，苦气从喉咙钻进去后反而在胃里蒸腾出一线温意。明哲捏着鼻子喝尽最后一滴，才长出一口气：“以前日日想发达，今日睇清，无病无痛至系真发达。”王大川把喝空的瓦碗重重一顿：“就是！咸鱼白菜都好好味，最紧要同契爷契妈食多几餐团圆饭！” 明哲低头望着碗底粘着的一圈黑印忽然笑了：“小时候觉得五羊牌雪条最甜，现在倒品出廿四味回甘来了。”

翌日清晨，天刚泛起鱼肚白，三个旧款智能手机齐刷刷叮咚响着。我率先将晨跑珠江边的照片拍进群里，大川的太极视频紧随其后，明哲的青菜滚粥配瑶柱白果也不甘示弱。王大川炸雷般的语音立刻响起：“日日微信打个卡，比当年领工资仲开心！” 明哲的字迅速跳出：“今日去西关趟栊门边再走两圈，行路唔抖，饮茶更香！”

群里信息开始疯狂滚动起来，“饮得杯落”表情包聚成一片流动的红潮。我透过小小的屏幕凝视这两个风霜满面的老友——这部用滚烫人情写就的生存录，在迟暮的阴影中熠熠生辉：

健康二字如茶微苦，

熬过回甘方算活透，

药甜不过糖水，

命长不过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