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芒种过后,天气便一天比一天更热了。田里的水被太阳晒得发烫,青蛙们便在这时叫得最欢。我每次走过田埂,便听见一片“呱呱”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p><p class="ql-block">蛙声初听时,颇觉聒噪,听久了便觉得却也有几分韵律。先是东边三五声,西边便应和起来,继而南面北面都加入了这场大合唱。它们叫得极有章法,从不混乱,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指挥着。我有时蹲下身来细听,竟能分辨出几只嗓音特别的青蛙来。一只声音沙哑,像是被烟熏坏了嗓子;一只格外清脆,宛如小石子投入水中;还有一只叫得断断续续,总比其他蛙慢上了半拍。</p><p class="ql-block">村里的老人说,青蛙叫得响,雨水就多。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去年的此时,蛙声比今年更甚,后来果然下了几场大雨,田里的水漫过了田埂,青蛙们便游到了路上来。小孩子们用树枝拨弄它们,它们也不怕,只是慢吞吞地跳了开去。</p><p class="ql-block">田二叔家的地,就在这片水田边上。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皮肤黝黑,手上的老茧厚得能掐死蚊子。他每日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回家。我常见他弯腰在田里劳作,远看就像一块会移动的土疙瘩。他的地种得好,稻子长得比别人家的都精神。村里人都说,田二叔是跟土地打过交道的,土地认他亲他黏他。</p><p class="ql-block">田二叔对青蛙十分宽容。他说青蛙能吃害虫,是庄稼的好朋友好伙计。有时他在地里发现青蛙被农具伤了,还会小心地把它们捧到田埂边的水洼里。他做这些事时,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有时青蛙被蛇衔在嘴里,他会生生从蛇嘴里将青蛙救出来。</p><p class="ql-block">“青蛙这东西,活得不容易。”有一回他对我说,“你看它们,冬天钻到泥里睡觉,春天才醒过来,活不过几个月的热闹,又要睡去了。”</p> <p class="ql-block">我想了想,的确如此。青蛙的生命短暂得很,能叫的日子更短。它们大约也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所以才叫得这样欢实卖力吧。</p><p class="ql-block">田二叔有一个儿子叫小满,今年十六岁。那孩子生得白白净净,与田二叔一点也不像。他书读得好,去年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田二叔为此很是得意,干活时腰板都比往常挺得直一些。</p><p class="ql-block">小满周末回家,常坐在田埂上看书。青蛙在他脚边跳来跳去,他也不理会。有一回我路过,看见他正对着书本发笑。</p><p class="ql-block">“看什么呢,这么高兴?”我问。</p><p class="ql-block">他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叔,你知道青蛙为什么会叫吗?书上说,那是它们在求偶呢。”</p><p class="ql-block">我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原来这些日子我们听的竟是一场场情歌对唱。小满也笑,笑声清朗,惊起了几只青蛙,“扑通扑通”跳进了水里。</p><p class="ql-block">后来我每次听到蛙鸣,便不由得想起小满的话。细听之下,果然能分辨出不同的调子来。有的急切,有的缠绵,有的则显得心不在焉。我不懂蛙语,但能感受到其中的情绪。想来天地间的这些生灵,表达爱意的方式虽有不同,心意却是相通的。</p><p class="ql-block">芒种后第十日,天降大雨。雨水打在田里,溅起了无数的水花。青蛙们叫得更欢了,仿佛在庆祝什么节日。田二叔披着蓑衣在地里排水,远远望去,像一棵会移动的棕树。</p> <p class="ql-block">雨下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村里传来消息,说小满放学路上被一辆拖拉机撞了,送去了县医院。田二叔扔下锄头就往县里跑,蓑衣都忘了脱。</p><p class="ql-block">那晚的蛙声格外刺耳。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呱呱”声,怎么也睡不着。青蛙们不知人间疾苦,依旧唱着它们的求偶歌。我想起田二叔说青蛙活得不容易的话,忽然觉得,人又何尝不是如此?</p><p class="ql-block">三天后,田二叔回来了。他瘦了一大圈,眼睛早已深陷下去,走路时脚步发飘。小满没救过来。村里人去安慰他,他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说。</p><p class="ql-block">葬礼很简单。埋了小满后,田二叔又下地干活了。他干得更卖力,像是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似的。只是他不再理会田里的青蛙了。有时青蛙跳到他的脚边,他就一脚踢开,动作粗鲁得不像以前的他。</p><p class="ql-block">青蛙们却不管这些,依旧叫得欢。它们的生命短暂,记忆想必也很短暂。昨日的悲伤与今日的欢愉,对它们而言并无差别。</p><p class="ql-block">夏至那天,我在田埂上遇见了田二叔。他蹲在水边,盯着田里的青蛙发呆。我走过去,听见他喃喃自语:“小满说,青蛙叫是在求偶……”</p><p class="ql-block">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也蹲下来看青蛙。那是一只绿色的青蛙,蹲在一片荷叶上,喉囊一鼓一鼓的。</p><p class="ql-block">“它们活得简单,”田二叔忽然说,“叫是为了找伴儿,找到了就生孩子,生完孩子就死了。不像人,想得太多……”</p><p class="ql-block">他说不下去了,喉头动了动,像是吞下了一块硬石头。</p> <p class="ql-block">那只青蛙“呱”地叫了一声,跳进了水里。涟漪一圈圈荡开,很快就消失了,水面又恢复了平静。</p><p class="ql-block">自那以后,田二叔渐渐又恢复了从前对青蛙的宽容。有时他甚至会对着青蛙说话,仿佛它们能听懂似的。村里人都说他疯了,只有我知道,他是在同儿子对话。</p><p class="ql-block">大暑前夕,天气闷热得厉害。青蛙们叫得声嘶力竭,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田二叔的地里稻子长得很好,沉甸甸的穗子垂了下来,像一串串金珠子。</p><p class="ql-block">一天清晨,我发现田二叔倒在田埂上,身边围着几只青蛙。他是半夜里突发脑出血去的,走得很突然。村里人都说,他是累死的。</p><p class="ql-block">田二叔的葬礼比小满的隆重些。他活了五十多岁,认识的人多。葬礼过后,他家的地由他侄子接着种。那年轻人性子急,嫌青蛙吵,往田里撒了药,青蛙便少了许多。</p><p class="ql-block">如今走过那片田地,蛙声稀疏了不少。偶尔听到几声,也是有气无力的,像是在一声声叹息。我想起田二叔和小满,想起那些热闹的蛙鸣,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命如蛙鸣,响时热烈,逝时寂寥。而土地永远沉默,见证着一代又一代的生与死。</p><p class="ql-block">节气轮转,芒种又至。新一茬的青蛙开始鸣叫,新一茬的稻子又开始生长。田二叔的地里,他侄子正在喷洒农药。青蛙们远远地避开,躲到了邻近的野塘里。它们的叫声穿过闷热的空气传来,依稀还是旧时的调子,只是少了一些什么。</p> <p class="ql-block">我蹲在田埂上,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一只青蛙跳过来,影子便碎了。等水面平静,倒影重新拼凑起来,却已不是原来的模样。</p><p class="ql-block">蛙鸣渐歇,暮色四合。远处村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我想,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青蛙们又会开始新的歌唱。而听过旧时蛙鸣的人,却一个个地少了下去。</p><p class="ql-block">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唯有蛙鸣年复一年,不知疲倦地诉说着同样的故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