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江美女 萧然良母 ‍——忆祖母 作者：李再康

郑连真

　　

浣江美女 萧然良母

——忆祖母

（李再康）

我祖母出生在古代越国美女西施的故乡诸暨县，现在叫诸暨市。那里有一条当年西施浣纱的河流叫浣江。

浣江其实是当地人对浦阳江流经诸暨市区及近郊那一段的叫法，此江穿越诸暨城关镇（市区），一路向北流向钱塘江，孕育出一片人杰地灵的河谷平原。

我祖母就出生在浣江下游西岸的一个依山傍水的山村。因为她出生时，正逢村庄对面那座山上兰花盛开，沁人心肺的兰花幽香在村庄上空飘逸，给贫穷辛劳的村民带来了一丝欢乐，她父母随即依兰花之香，把呱呱堕地的女儿取名兰香。

祖母姓俞，俞氏家族在我祖母家乡诸暨县次坞镇那可是个大姓，离祖母家村子不远的溪埭村，是我党早期领导人、著名的革命烈士俞秀松的故乡。

原先我只觉得祖母能干而贤惠，十几年前，从一张50多年前拍的全家福黑白照片中，我突然发现祖母是一个大美女。她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秀女脸，再联想到我两个酷似祖母的姑妈那姣美的容貌，我惊喜地啊了一声，“我的祖母真美哟”！诸暨，正如人们所说的是一个出美女的地方，我祖母也是其中之一！

为了让我祖母在我家族中留下印象，十一年前，我写过一篇八千多字的回忆录，题目叫《忆祖母》，从八个方面阐述了我优秀的祖母。

明年将是我祖母去世60周年，现将早先这篇回忆录精炼整理后发在《美篇》上，一表我对祖母的深切怀念；二让读者们认识一位民国时期浙江农村女子。

（一）

我祖母生于晚清，长在民国，见证新社会。她经历三朝，一生受苦，从无怨言。年轻时吃了什么苦，我只听她说过，但他晚年所吃的苦，那我至今历历在目。

祖母24岁嫁到萧山县。（现为杭州市萧山区）萧山别称萧然，南与诸暨市的北部交界，祖母的娘家到婆家仅八公里。别看只有这八公里，但口音和民风却大不一样。

祖母命运不佳，38岁丧偶，靠她一位好心的堂房姪儿，也就是我的堂房大伯，湊了点钱才办妥丧事。之后托人把13岁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送到杭州一家米店打工。而祖母一人在家把我的两个姑妈拉扯成人。一个守寡农妇多少年的艰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旧社会我家很穷，没有一分土地。我长大懂事后所见到的祖母，她从没穿过一件好衣服，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床上铺的蓋的，更没一条像样的被褥。

为了过日子，祖母年轻时就给有钱人家缝补浆洗干杂活，同时还要在家养鸡养鸭养猪啰，为的是挣点小钱换些油盐酱醋，苦日子就这样过着，一年四季没好好地休息过一天。

最让我刻骨铭心的一件事是1959年青黄不接的那阵子，祖母宁愿自已挨饿，把米饭留给我的父母和弟弟们吃。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从1959年春天开始，我那号称鱼米之乡的老家也己进入了所谓的“自然灾害”时期，原本不多的一点粮食，在1958年“大办钢铁”和“大办食堂，吃饭不要钱”的浮夸风折腾下已所剩无几。

都快到崩溃的边缘了，村里还继续在“吃食堂饭”，每到开饭时节，全村老人小孩就去公共食堂排队领取那几陶罐大米饭。

我家是祖母和我大弟去领饭的。领回的米饭放入锅中，加水后再放入青菜，紫云英（绿肥作物，嫩尖可食）然后煮成稀薄的菜粥，美其名曰“主粮不夠瓜菜代”，再由我母亲分别盛给家里人食用。

我是在外地住校上学的，周日回老家可帮父母干点杂活。那天早上，我们全家人在一起吃着这种经过“加工”的菜粥。祖母宁可自已挨饿，舍不得吃她那一份菜粥，把她的那份菜粥让给其他家人吃了，而她自己却坐在木楼梯台阶上，扣吃大食堂蒸米饭那几只小陶罐边边上沾着的少许饭粒！

我看到这一情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此事虽已过去66年，但好像就在昨天！

（二）

我的祖母可以说是一个贤淑的长辈。笔者在这里用了“贤淑”这个词，这是一个赞美女性品德高尚，贤良淑德，温柔善良的形容词，用在我祖母身上是最合适不过了。

祖母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农家，由于受清朝封建制度“三寸金莲”的束缚，也被迫裹成小足。这就造成她不能下田干农活，只能在家养猪养鸡洗衣做饭带孙子的一生。

祖母和我母亲之间的婆媳关系很好，这是全村人有目共睹的。从我记事开始，从没见到婆媳争吵。我看到母亲和父亲一起下田干活、上山砍柴、到外村放鸭时，祖母就在家烧饭带我的弟弟。可以这样说，我和我的几个弟妹，都是我祖母带大的。

在我记忆中，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村子里只要听到叮铃叮铃的铃铛声，那正是我祖母抱着我大弟不知从哪个地方走过来了，因为我大弟弟小时候脚上套着一个银铃铛，走到哪里响到那里。

我的脑海中还有一件印象非常深刻的事件，因为此事发生在1960年7月18日，为了加深印象，我现在称它为“718事件”。

所谓“718事件”，就是1960年7月18日那天祖母和我大妹在自家“里屋”遭到了雷電袭击。

那年暑假，为了给家里挣点工分，我跟随父母参加生产队“双抢”——抢收第一季早稻，再在原地抢种第二季晚稻。我的三个弟弟在别处玩耍，就祖母一人在家带着我那不到一岁的妹妹。

由于天气很热，祖母盘腿坐在地上的大竹匾里，拿着一把麦草扇不停的为熟睡的妹妹搧风驱蚊。

江南盛夏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烈日当空，可片刻之间天空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倾刻骤降，在地里干活的人们都争先恐后的奔跑回家。我也随同人们奔回了家，父母却在别处躲雨，没有回家。

我奔回家时已全身湿透，正准备换下湿透的衣服，此刻屋外暴雨更骤，炸雷一个接一个。我的祖母依然坐在大竹匾里给我那妹妹打扇。

在我准备换衣服但还没有换的那一刻，天空突然闪了一道特别强烈的电光，几乎同时，一个震耳欲袭的炸雷，将我家的旧式江南二层农家砖房从屋顶到墙脚炸开一道两米多宽口子！瞬间几十团电火花在屋里乱滾乱跳，碎砖也噼里啪啦地掉到地上，可能是人的条件反射吧，我和祖母立刻奔出里间逃向堂屋，此刻我突然听到祖母在急促地叫喊：“人哪！人那”……我立马想到妹妹还躺在那个竹匾里。我不顾地面雷电火团乱滚，立即返回里屋，抱起小妹撤到安全的堂屋。

好在屋墙炸开的砖块绝大部分翻落在屋外，掉屋里的碎砖大部也落在楼梯上。祖母和小妹都很安全，只有我因为踩踏和撞触了雷电火团，致使双腿膝盖以下似针扎那样的发麻疼痛，我本能地在地上不停地蹦跳，片刻之后也就恢复正常。真是有惊无险，事后想想确实太后怕了。

　　（三）

鄰里乡亲都知道我祖母和妯娌的关系很好。祖母的大弟媳、小弟媳早年去世，仅有的三弟媳是人杰地灵的诸暨县次坞镇溪埭村人，和祖母一样都是俞姓人氏。

祖母三弟媳，也就是我的“三婆婆”，普通话称“三奶奶”，比我祖母小几岁。因为“三婆婆”和我家是邻居，关系又很好，于是，两个诸暨阿婆就经常在一起商讨事情，一起去野外剐一种名叫“马兰头”的野菜。我老家农村每逢清明节必定要有“青团”供奉先祖故人，于是一对妯娌就会结伴到村外河塘堤岸采摘野生青叶艾草。

在我的记忆中，祖母和“三婆婆”互相之间从不叫对方名字，我祖母总是叫她“三佬”，而我那“三婆婆”也是亲切地叫我祖母“驼佬”（大佬），真像一对亲姐妹。

由于我祖母出身在那个求神拜佛迷信盛行的旧社会，进入老年的祖母也不例外地会和她唯一的妯娌去当地的庵庙求神拜佛。每次去拜佛，她都会穿得比较整洁，头戴黑色老太帽，腰围黑色真丝裙，好一个民国时期浙江农村的时尚老太。

有一次是祖母和“三婆婆”一起到离家5公里的一个庙里去“拜菩萨”。另一次是跟着一帮老太婆乘火车去浙江有名的佛教圣地——永康县方岩拜佛。对一位曾经裹足的小脚老太来说，这确实表现了对佛爷的虔诚。

每次外出拜佛回来，总会带回一点水果糕点之类的东西让她的几个孙子享用，这对当年贪苦的农村孩子来说，比过年还开心。

有一次去外村拜佛居然带回一枝羊毫毛笔，说这枝笔不一般，是庙里给菩萨“开光”时用过的，小学生用它练字，字会写得更好。祖母期望自己的孙子能有出息，就设法要了一枝“开光笔”。多年后我想起此事，深感辜负祖母期望，因为我这辈子都没把字练好。

（四）

我故乡村里有好几个诸暨媳妇，都说诸暨媳妇吃苦耐劳又聪明能干。我的祖母就是这样的其中之一。她虽然没上过一天学，但在纺纱织布方面，特别是紡织各色“方格土布”，是村里数得上的一位高手，难道这是传承了西施浣纱的技能？

祖母每年总要买回几斤己经弹成蓬松的棉花，第一步就是把棉花擀成大姆指那么粗的棉条，暂时存放起来，然后一有空闲就在家里用土纺車纺纱，有时我晚上睡着了都会被她楼下吱吱的纺纱声惊醒。

日积月累，待小纱团积聚到一定数量后，再把它绕成纱束，然后根据需要，该染什么颜色就桨染成什么颜色。这些工序完成后，就开始将沙束往织布机排列，这道工序是最讲技术的，也不知道一个没有文化的祖母是怎么完成的？

最后，就用脚踏的织布机一点一点地开始织布了，织出的布有的是本色，有的是“带色格子布”，不论什么颜色，在我们那里都叫“土布”。我们全家人的衣服和被褥都用这种“土布”做的。

从头到尾的一道道纺织工序，只有我祖母会干，我那“三婆婆”也只是搭把手，我母亲只会最后的那道工序——拿梭子织布。

除了纺织，我祖母在烹饪烹调方面也是行家里手，她烧出红烧肉、“白鲞焐猪肉”、“虾油鹵浸白切鸡”等肉菜，还有我祖母腌制的咸菜、晒成的梅干菜、霉制的菜根菜梗，还有腌制的小茄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它的美味。啊哟，这诸暨女子能干得简直让人惊奇！

祖母在养鸡养鸭方面也是有一套的。这母鸡母鸭下什么样的蛋可以孵出小鸡小鸭，怎么孵，我祖母她都很精通。

那些年我家每年要养几十只鸡和鸭，一是满足自家过年过节的需要，二是卖给别人挣点小钱。那年祖母看我冬天步行三公里去外村上学，两只耳朵冻出冻疮她很心疼，就拿了八个鸡蛋，给我换回了一顶可将帽沿下翻护耳的“解放式”棉帽，至今我都记得。

（五）

1962年11月，我由国家分配到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农业建设第一师工作。祖母虽然不知道新疆在哪个方向，但她听说新疆很远，即使坐火车、汽车都要走十来天，大孙子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但是想到大孙子“出山”了。出山是家乡方言，意思是不再当农民种地了，心里也很高兴。

祖母还安慰我的父母，说她在我八岁的时候让算命瞎子算过命，孙子长大了走得越远越好。祖母知道我喜欢吃带鱼，让我父亲上街买回几条带鱼亲手烧给我吃。

我是在寒冷的冬天离家的，那天正好是个大晴天，祖母一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我走到祖母跟前，和祖母只说了一句:“阿娘，我到新疆去了，到了那里会写信给家里的”。祖母只是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话，此时还能说什么呢？而我这会己经看到祖母她眼睛里己含着泪水……

1966年冬天，我在新疆农场劳动的工地上，接到父亲来信说祖母已驾鹤西去，我顿时眼泪突眶而出。四年前我离家时祖母在门口晒太阳的印象立即浮现在我的眼前，没想到成了永别！

1969年11月，我回家探望阔别七年的父母，到家后母亲第一件事就说这几年全家一切都好，只是祖母过早离世，临终前祖母不停地唸叨我的名字。此刻，已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经历过七年艰苦磨炼的七尺男子，在母亲面前竟然像小时候那样失声痛哭了。

新疆条件改善，探亲假有了保证，我每次回老家探亲，都要到祖母安息之地祭拜。祖母的墓地我非常熟悉，有几次我一人上山祭拜，目的是想独自在祖母墓前诉说我的衷情。

祖母把我从小带大，我小时候身体瘦弱多病，是祖母找当地民间方子把我的病治好。

遗传学理论告诉我，我有八分之一的血统来自祖母和俞氏家族。祖母优秀的基因在我流淌的血液中终身显效，我的某几处体征也是祖母和俞家传给的。我有这样一位优秀的诸暨祖母而无比骄傲。

（2025-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