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记忆】发间数流年～

一诺千金

记忆里的童年，我的发梢从未长及衣领。忙于农活的母亲无暇为我梳理头发，更因长发极易成为虱子的温床。于是，利落的短发便成了我童年最妥帖的注脚。

生我养我的小村庄，没个理发店，偶尔有挑着担子的剃头匠穿街过巷，父亲舍得花一毛钱剃一下头已是难得的讲究。而我的头发，总是任母亲或堂姐随意地操持剪刀，剪短而已。

那个时候，洗头亦是奢侈——没有洗头膏，连洗头的水都得生火现烧。久不洗头，女孩们的发间大都藏着虱子和灰白色的虱卵，像撒落的盐粒。现在想想都觉得头皮发痒。

那一头齐耳短发，固执地从小学跟到中学，又到大学。1988年大一，大学校园里突然卷起烫发热潮，那蓬松的发卷瞬间点燃了青春的悸动。我自然也一头扎进追潮队伍，且一发不可收拾。人民公园西门的温州美发廊，成了我每个学期必光顾的定点店铺。

梧桐树荫下的那家温州美发廊，是由一对璧人操持的。男老板不善言辞，手上功夫却如行云流水。女老板操着吴侬软语，手脚麻利，关键是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1990年盛夏的蝉鸣里，我最后一次走进温州发廊，接受了男老板极力推荐的最火的三角烫。

烫发过程很难捱，我的头皮热得发疼，男老板轻声安抚：“这烫法就是这样，忍一忍就好。”三个小时的煎熬换来的是赤红的头皮和焦脆的发梢。即便心有微词，我还是掏出了二十块钱。

在当时，这笔钱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

刚走出发廊百米的光景，我的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原来是男老板追了上来。他一脸真诚地为他的失手道着歉，硬要塞回那握得皱巴巴的二十块钱。我自然是不好意思接。

僵持间，一道尖锐的女声传来。一辆自行车咣当倒地，车上跳下来的女老板冲上去揪住丈夫的衣领，两人激烈争吵，呜哩哇啦的温州方言让我不明就里。

“他喜欢你，偷跑出来给你送钱！”女老板突然的普通话吼向我，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已经扭曲。这句话我听懂了，却又没懂她的所指。男老板急得脸都涨红了：“这位同学，你快走！她就是个疯子！”

这场荒诞的闹剧成了我与烫发之间的休止符。

工作了以后，我又留起了一头利落的短发。那是上世纪的九十年代，我还嫌我的头发不够黑，一次次走进理发店，固执地将发黄的头发染成纯黑，觉得那样更符合老师的气质。

如今说起这个，很多人会哑然失笑吧。

时光流转，曾经单纯的"理发"早已演变成精雕细琢的美发艺术。我的日常标配依然是马伊琍同款短发。

但偶尔我也会心血来潮，将头发染成浪漫的葡萄紫、温暖的焦糖棕，或是低调沉稳的黑茶色，借此为平淡的生活添上几分灵动与鲜活。

四十多岁时，我忽然厌倦了引以为傲的超短发。又开始了烫发，没想到这一烫，竟又持续了十来年。

五十岁的某一天，理发师突然停下手中的卷发棒，惊讶道：“您这头发成自然卷了啊，比烫出来的纹理还好看！怎么可能？人的发质是不会改变的！” 那一刻，我望着镜中蓬松卷曲的发丝，忽然笑了。

从那以后，我彻底告别了烫发，愉快地接纳了这一头与生俱来却悄然蛰伏了五十年的自然卷。

十年前，母亲病故，我几乎是一夜白了发。从此，染发就成了我与时光对抗的方式之一。由化学染开始，到后来的植物染，现在又迷上了中药染。

每一次染发，看着理发师将那粘稠的染发剂一层层地糊满我的头，就感觉自己是在与时光进行一场场深度对话，亦是对年轻一次又一次温柔的告别。

褪去染发膏，头发的乌亮让我焕然一新，我的青春却渐行渐远，愈发模糊。

染发太耗时麻烦，加之抖音上推介的假发广告太高光，我就购置了好几套假发行头。试戴了一周，竟然没有人看得出来，还是我自己憋不住，主动坦白，没想到竟引来了小范围之内的假发热潮。

两个月后，我还是嫌戴假发繁琐还容易“穿帮”，便将所有的假发束之高阁了。但是，时不时还是有人啧啧：“你这一头假发真自然，比别人的纹理烫都好看。” 在得到我的回应后，竟然都不相信我的自然卷，想要拽一拽我的发丝来确认一下。嘿嘿。

头发的故事，其实就是我人生的缩影。 从童年沾着虱卵的粗粝短发，到大学时代追逐潮流的烫发，再到中年与自然卷的重逢，发丝记录着时代的变迁和时光的流转。

我也曾幻想过长发及腰，或青丝如瀑，但也许性格使然，不曾给温柔长发留下生存的角落。我在与时光的对抗中，学会了与真实的自己握手言和，接纳与热爱着每一个阶段的自己。

愿生命灿灿，愿发事织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