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无论前一晚多晚睡,我总会在清晨六点前自然醒来。上班路上虽要换乘两趟公交,路程远,却格外从容自在。可在母亲身边时,同样的起床时间,却满是忙碌——要照料她起身如厕、穿衣洗漱、准备餐食,再匆匆步行赶去单位。明明住得近,却比远途奔波更显仓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段独属于自己的通勤时光,放下手机后,思绪不自觉飘远。忽然惊觉,人生的首尾两端,我们都难以从容自洽。</p> <p class="ql-block">十三岁前,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住在舅舅家的村子里。直到初一上半学期结束,我才转到兰州城里生活。那时父母总忙着生计,对孩子的照料难免粗疏——就像我12岁刚上初一的那年,因为个子小坐在头排最里侧,领作业本时急着起身,胯骨狠狠撞在同学的凳子角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伤口淤青红肿,我却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几里路上学。父母竟从未留意过我走路的异样,直到伤处内部溃烂成疮。记得那年中秋下着雨,我发着高烧,瘦小的身子烫得像团火,只能把肚皮贴在冰凉的墙壁上降温。母亲这时才惊觉我额头的滚烫,村里的医生束手无策,母亲背着我挤上破旧的公交,下车后又在大雨中,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县城去投亲看病,走累了就歇一歇,再咬牙坚持。那段寄住在大姨家治病的日子,是我最依赖她的时候。</p> <p class="ql-block">做完手术放出脓血,却没好好休养,左腿腹股沟又感染发炎,长出个更深更大的疮。等疮熟透时,我又开始发高烧说胡话,紧接着就是第二次手术。住在大姨家养伤,想着不能白吃饭,我就帮忙用压井压水,结果左边胳膊累着了。或许因为淋巴系统相通,腹股沟的伤竟连累到左侧腋窝,又长出个疮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半年里,三次发烧说胡话,三次被母亲背着往县城跑。三次手术给我主刀的都是在县城医院当外科医生的三姨,在她自己家用锋利的刮胡刀片做手术,都是不花钱的。她消毒后伸手探查伤口,发现已经深到肩胛骨,连骨膜都被融化了。她说从医几十年,没有见过这么深的疮,晚半天,我的左肩就会塌下来,落下终身残疾。那时的我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p> <p class="ql-block">当时家里正忙着盖厨房,连亲戚邻居都来帮忙搭手,所有人的精力都被琐事占据,没人顾得上我藏在裤管里的红肿,和那些默默疼了许久的日子。在那看似缺了些细腻关爱的岁月里,我默默长大。谈不上怨恨,只是这般成长环境,似乎也让我难生出体贴关怀他人的细腻心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实我们兄弟姊妹四人的成长历程也有很多类似,我们其实都挺能忍,或许是知道自己不舒服了也没有啥办法,哥哥上中学时阑尾炎急性发作送到县城医院已经穿孔,再晚一点有生命危险,为他做手术的还是三姨,他住院也按最少的花费处理,我生病期间姐姐得了急性肾炎,是舅舅用平板车拉着她去乡卫生院看病。</p> 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期,父亲在外工作,母亲带我们在农村生活,我们渴望父母的疼爱,可父母却在艰难的生活中无暇他顾,似乎每个孩子生病都要借钱,每个孩子得到关注前都默默忍受了很久。<br><br>当我们成为父母后,回想自己跌跌撞撞的成长过程,有些心酸,但当时是没有这种感觉的,仿佛生活就该那样。我们兄弟姊妹四人都算是孝顺有担当的人,但我们似乎都不会撒娇哄人,柔软敏感的内心外包着层冷漠坚硬的外壳。 2013 年,得知父亲患上癌症的那一刻,仿佛被一记重锤击中。第一次直面父母衰老的残酷现实,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那段日子,我和哥哥陪着父亲四处求医,守在他身边。医生说他时日无多,我们便只想尽力陪伴。八个月后,2014 年 6 月 8 日,父亲永远离开了。此后,我们尽力关心母亲,虽各自生活,也常回去陪伴,一周总有几天守在她身旁。<br><br>可意外总在不经意间降临。2017 年暑假,母亲突发脑梗,晕倒在客厅。万幸她在慌乱中拨出电话,先是打给表妹,又拨通邻居家的号码。邻居老两口赶到时,母亲还强撑着打开门,瘫倒在地上的模样令人揪心。哥哥匆忙从单位赶回家,紧急将母亲送往医院。得知消息后,我打车冲向母亲家,短短 20 分钟的车程,泪水模糊了双眼,满心都是“或许再也见不到她”的恐惧。好在抢救及时,母亲转危为安。那一刻,我在心底暗暗发誓,往后定要守在她身边,哪怕只剩我一人,也要护她周全,绝不让她再孤零零面对生活。 <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母亲再没独自生活过。我每周五个晚上陪在她身边,上班也近;哥哥在石化公司工作,周末全用来陪伴照顾母亲,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七八年。直到去年年底,哥哥不用去单位了,陪母亲的时间才多起来。可新学期开始后,母亲的状况越发难照料——她越来越糊涂,时常哭哭啼啼、唠唠叨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毕竟上了年纪,站着上两节课再走回家就已疲惫。推门看见母亲躺在客厅床上,哥哥在沙发上玩手机,自己实在没力气坐在她跟前听念叨,便躲进里屋躺着刷手机,等会儿再做饭。可这样一来,母亲就觉得我冷落了她,总委屈地掉眼泪。起初看她哭还会心疼,日子久了只剩烦躁,有时干脆任由她念叨。</p> <p class="ql-block">今天忽然意识到,我不过陪了她八年,她却像个孩子般渴求细腻的关爱。当她察觉到旁人的不耐烦,便会脆弱得像片落叶,用哭泣回应所有不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刻,当我想起12岁被母亲背着看病的画面,心里那点烦躁像被阳光晒化的霜。她背着12岁的孩子在雨里走得浑身湿透,也不会想“这孩子怎么这么麻烦”;可我们照顾父母时,却有“力不从心”和“厌烦”之感。人生的无奈,大抵就藏在这相互依赖又彼此苛求的循环里吧。</p> <p class="ql-block">这两天母亲已经拒绝食物,只坐在床边一直絮絮叨叨,听她的话却拼不出完整的意思。昨晚哥哥硬给她喂了一碗饭,今早我做了她以前爱吃的饭菜,她仍是一口不吃,要喂她她就竭力抵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看过听过很多临终关怀的视频或别人介绍的经验,说这时候不要打搅她,顺着她的意思。母亲平时坐不住,今天早上竟然坐了两个多小时一直在哭哭啼啼,自言自语,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p> <p class="ql-block">让她吃饭说不敢吃不能吃,从此以后都不会饿了。让她睡她说不敢睡,睡着以后就起不来了。我有时握握她的手哄她吃点饭,有时又怕在她跟前引逗她又多说多啼哭,就躲进屋内任由她,说累了让她躺下睡一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一刻我的心情十分低落,总觉得母亲已踏入了那条无形的轨道,与我们渐行渐远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