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之夜

杨博宁

青绿的茶汤在玻璃杯中舒展，像一片被囚禁的春天。我本不该在午后碰那杯茶的——久不饮茶之人，竟忘了茶有留住时间的能力。此刻躺在床上，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却冲不走清醒的意识。失眠像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带着它特有的清醒与躁动，占据了这个本该沉睡的夜晚。

思绪开始漫游，如云漂泊。忽然想起今日在兴趣岛分享的那张薰衣草照片。那紫色花海中伫立的白衣女子，像一首未写完的诗。记忆的闸门被打开，去年此时的新疆薰衣草庄园便浮现在眼前。六月的伊犁河谷，薰衣草开得正盛，连绵起伏的紫色花田如同大地的绸缎，在阳光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花田间的小径上，偶有白衣女子走过，裙摆轻拂花枝，惊起几只采蜜的蜜蜂，嘤嘤嗡嗡的声音与花香一起飘散在空气中。远处是天山雪峰，终年不化的积雪在蓝天下闪耀，宛如神明的冠冕。这画面太过鲜明，以至于此刻闭着眼，仍能闻到那混合着阳光、花香与泥土气息的空气。

记忆中的画面尚未消散，另一段往事又浮上心头。曾几何时，我也是个痴迷于茶道的人。家里茶桌↑摆满各式茶具：景德镇的青花盖碗、宜兴的紫砂壶、建阳的兔毫盏……每种茶具都配着特定的茶叶。明前的龙井要用玻璃杯，看嫩芽在热水中舒展如旗枪；武夷岩茶需用朱泥小壶，让岩韵在高温中充分释放；老白茶适合粗陶煮茶，看茶汤在壶中翻滚如琥珀。那时还常写些茶文章，记录品茗心得，甚至为一种新得的凤凰单丛写过千字长文。如今那些茶具蒙尘已久，那些文字也散落在旧电脑的文件夹里，如同被遗忘的时光标本。

茶香引出的记忆尚未梳理清楚，希腊神话的片段又闯入脑海。最近在读的《古希腊神话故事》中，那些古老的神明与英雄在失眠的夜里格外活跃。我想起失眠的忒修斯在迷宫中等待黎明，想起俄狄浦斯被摆布的命运，想起赫拉的造反，想起被赫拉变为母牛的伊娥……神话中的故事在黑夜里充满变数，或是神谕降临，或是命运转折……而我的黑夜却只有翻来覆去与胡思乱想，连个预示未来的梦都不肯施舍。

思绪如脱缰野马，又奔向明日待办的事项：那篇拖延已久的稿件该动笔了，兴趣岛上明天该发什么图片，明天的股市该是什么走势……琐碎的日常事务在失眠时显得格外庞大，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鬼，在脑子里开起了集市。我试图数羊，却发现数到第三十七只时，羊群变成了薰衣草田里吃草的羊，牧羊人竟是赫尔墨斯，他手持蛇杖对我说："你的睡眠被我偷走了，就像偷走阿波罗的牛群那样容易。"

夜更深了。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偶尔有车辆驶过的声音，像远去的潮汐。手机屏幕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这个时间尴尬得令人绝望——睡去怕醒来更疲惫，不睡又担心白天精神不济。茶带来的清醒与夜的寂静形成奇特的对比，让人想起苏轼《记承天寺夜游》中的"庭下如积水空明"，只不过我的"积水"中漂浮的是零碎的记忆与无端的联想。

不知何时起，开始观察窗帘缝隙中透进的微光变化。那光先是墨黑，继而转为深蓝，再慢慢掺进些灰白，如同稀释的墨水。这是黎明前特有的光线，带着将醒未醒的朦胧。在这光线的注视下，思绪终于疲惫，像退潮的海水缓缓撤离意识的沙滩。那些薰衣草、茶汤、神话人物和待办事项，都渐渐模糊了轮廓，融进一片混沌之中。

当第一缕真正的晨光穿透窗帘时，我反而陷入了沉睡。茶夜的漫游就此结束，而梦境接管了未完的故事。或许失眠本身就是一种清醒的梦，在黑暗中，我们与自己久违的记忆和隐藏的思绪不期而遇。这一夜，茶是引路人，带领我重访那些被日常掩埋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