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芒种刚过,暑气渐浓,江汉平原的水田里,嫩绿的秧苗刚插下不久,在阳光下泛着新生的光泽。我和老李乘动车前往恩施,列车驶出宜昌站后,窗外的景色骤然一变——广袤的平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苍茫无尽的群山。 </p><p class="ql-block"> 起初,山并不显得高耸,甚至有些低矮。列车在半山腰穿行,一座座山峰从窗外掠过,山顶只比车窗高出一线,仿佛我们正行驶在丘陵地带。然而,当列车转过一道弯,深切的峡谷突然闯入视野,我才惊觉:原来我们一直在高处,那些看似平缓的山,另一侧竟是万丈悬崖。</p> <p class="ql-block"> 远处的山是深蓝色的,像被水墨晕染过;近处的山则是浓郁的绿,层层叠叠,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厚重。这山,我似乎见过。六年前,在梵净山的索道上,云雾缭绕间,包围我的就是这样的苍茫;十五年前,当我在张家界的峰林穿行时,那些如斧劈刀削的岩壁,也曾让我屏息凝神。 </p><p class="ql-block"> 但最让我凝神注目的,不是山势的雄奇,而是那些嵌在山间的土地——窄窄的梯田、陡坡上的土豆地、缝隙里的玉米苗。它们像一块块补丁,缀在群山的褶皱里,倔强地宣告着人的存在。这里的土地和江汉平原截然不同。平原上的农田一望无际,秧苗才插下不久,正等着盛夏的疯长;而这里的耕地,却只能见缝插针,在石头与陡坡之间争夺方寸。 </p> <p class="ql-block"> 我望着那些玉米苗,它们紧贴着山壁生长,仿佛稍不留神就会滑落谷底。山民们不放过任何一块能耕种的土地,哪怕只是崖边的一小块。房前屋后,但凡有平地,必定种着蔬菜、玉米或土豆,偶尔还有几株茶树。老李说:"在这里种地,比平原辛苦十倍。"我点点头。平原的农民开着拖拉机,一天能耕几十亩;而这里的农人,或许要肩挑背扛,沿着陡峭的山路上下。可即便如此,他们依然年复一年地播种、收获,像他们的祖辈一样。 </p><p class="ql-block"> 列车继续前行,峡谷深处偶尔闪现几户人家。土黄色的房子嵌在山腰,屋前是菜畦,屋后是密林。暮色渐沉,炊烟袅袅,那些房子安静地伏在群山之间,仿佛它们本就是山的一部分。这样的景象,让我心头莫名颤动。我总觉得,自己曾在梦里见过它们——以大山为背景的小村庄,村前是悬崖,崖下有溪水流过。村庄与悬崖之间,是几块梯田、几棵老树,一条小路蜿蜒而过。这个梦反复出现,是因为我本就是闽北山区长大的孩子吗?我的祖先世世代代都在这样的群山间生活,那些黄土墙、青瓦顶,那些蜿蜒的山路和梯田,是否早已融入我的生命印记?或许,这根本不是什么前世的记忆,而是每个山里孩子与生俱来的、对故土的感应?</p> <p class="ql-block"> 到了恩施后,这个念头愈发强烈。去狮子关的路上,车子在盘山公路间盘旋,窗外是深谷和峭壁,偶尔有村庄挂在半山腰,白墙黑瓦,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去梭布垭石林时,山路更加险峻,岩壁上的村寨像是悬在空中,让人担心一阵风就会把它们吹落谷底。但直到去了恩施大峡谷,我才真正怔住。 </p><p class="ql-block"> 上七星寨的索道缓缓上升,脚下的山谷越来越深,两侧的绝壁如刀削般陡直。突然,一个村庄出现在视野里——它建在悬崖之上,背靠高山,前临深谷,几户人家的房屋错落分布,房前是窄窄的梯田,种着绿油油的庄稼。"天哪……"我几乎失声叫出来。这不就是我梦里的场景吗?悬崖、村庄、梯田、小路……每一处细节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那一刻,我甚至有种错觉:只要我走下去,推开某一扇门,就会有人笑着对我说:"你回来了。" </p> <p class="ql-block"> 索道到站后,我迫不及待地奔向绝壁栈道。山风迎面吹来,带着岩土和草木的气息。站在悬崖边沿,我俯身望着那个刚刚在索道上惊鸿一瞥的村落。距离拉近后,那些土黄色的房屋显得更加真实——斑驳的墙面刻满岁月的痕迹,晾晒的衣物在风中轻轻摆动,偶尔还能看见人影在田间移动。阳光斜照,屋顶泛着微光,地里的玉米苗在风里轻轻摇晃。望着这一切,我突然很想留下来,住上十天半个月,白天跟着山民去地里劳作,傍晚坐在崖边看日落,夜里听谷底的溪水声。</p><p class="ql-block"> 离开恩施时,我频频回望那些群山。老李笑问:"怎么,还真想住这儿?"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或许我眷恋的并非具体的某个村庄,而是那种与自然相依为命的生活——简单、坚韧、与天地共生。 </p><p class="ql-block"> 现代人总在寻找乡愁,可我们的"乡"究竟在哪里?是童年的老屋,是祖辈的村庄,还是灵魂里某个遥远的印记?恩施的群山给了我一个恍惚的答案。也许,人这一生,就是在不同的风景里,寻找自己似曾相识的故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