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心脏与千年叹息 ——威尼斯游记（三）

无漏子

为了找到威尼斯最古老的、最具代表性的横跨威尼斯大运河的里亚托桥，我在威尼斯狭窄的巷子里穿来转去，一路都是商铺，卖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甚是好看。

有手工娃娃店，里边摆放着许多布艺玩具，色彩艳丽，造型生动，可以挑几个作为手信送给朋友。

有一家书店里边居然用一条威尼斯传统小船贡多拉摆放书籍 。据说老板是吸取了涨潮时书被淹没的惨痛教训，用贡多拉装书，就算城市被淹了，水涨船高，书也不会被淹没。这是多么有创意的一个书店啊，就算不买，也要拍照留念。

还有许多香水铺子。据说有一家香水铺子有300年的历史，店里保留了300年的雕塑、桐柜和香料配方。可惜，我好像没有找到这家铺子。

还有不少卖面具的商铺，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面具。关于威尼斯的面具，前面已经讲过了，在这里就不再赘述。

总而言之，应有尽有，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慢慢逛。我的时间很紧，只能走马观花。

当然，还有许多卖面包、卖蛋糕、卖冰淇淋、卖各种小吃的商铺，看得人垂涎欲滴。

在所有的商铺里，我最喜欢看的，还是那些玻璃店。玻璃制品五颜六色，造型各异，本来就好看。再加上明亮的灯光，晶莹剔透，真的是赏心悦目。

这些玻璃制品，有注重实用功能的杯盘碗碟，有注重艺术功能的动物、人物或抽象造型。有水晶玻璃、有彩色玻璃、有拉丝玻璃等等，几乎包含了威尼斯各种技艺的玻璃。

到威尼斯，如果不看玻璃，既漏掉了一个重要的看点，也忘记了威尼斯一段最辉煌的历史。

当年，在逃亡威尼斯的难民中，不乏来自罗马和拜占庭的玻璃工匠，他们利用威尼斯海上航运便利的优势，运来制造玻璃的原材料，开始白手起家。

很快，这些能工巧匠，吸取了拜占庭马赛克玻璃、伊斯兰彩色玻璃以及叙利亚釉彩和镀金技术等，将玻璃工艺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玻璃，为威尼斯不多的实体产业，为威尼斯带来了可观的财富。玻璃，远销欧洲各国、亚洲甚至非洲，成为人们竞相收购的奢侈品。

威尼斯政府也认识到这些玻璃产业的重要性，出台各种政策，扶持玻璃行业。并组织和成立了“玻璃工匠行会”，严格规范生产标准和技术传承，确保质量与行业壁垒。

13世纪，威尼斯政府以“防止火灾”为理由，下令将所有的玻璃厂迁到威尼斯北部的穆拉诺岛。

这一举措，不仅便于玻璃行业的统一管理，更形成了技术隔离区，严防玻璃技艺外泄。

一位工匠试图逃往法国，威尼斯政府不仅抓获了他的家人，还派刺客将他带回穆拉诺当众处死，以儆效尤。

当然，威尼斯政府没有忘记安抚这些为威尼斯带来财富、带来荣光的工匠们。

1364年，在等级森严，贵族和平民不允许通婚的威尼斯，竟然破例，允许玻璃工匠的女儿与贵族通婚。这在当时可谓惊世骇俗，对玻璃制造业的家庭是莫大的荣耀。

我查了一下资料，工匠女儿嫁给贵族的记载确实不多。15世纪，穆拉诺首屈一指的工匠巴罗维尔的孙女就嫁给了贵族，他的家族纹章被允许与贵族徽章并用。

16世纪，据说美第奇家族部分贵族妻子也可能来自穆拉尼家庭。如果像美第奇这样首屈一指的望族，哪怕是为了得到玻璃配方，都会娶穆拉诺女儿的话，一定会有其他贵族效仿。

这种利益驱使的特殊现象，反映了穆拉诺技术的稀缺性，也反映了威尼斯操控核心产业的智慧。

1602年，穆拉诺岛推行“金书”政策。只有获得“金书”，登记在册的家族才能从事玻璃行业。这使得获得“金书”的家庭，既倍感骄傲，也万分珍惜，力图把自己的家族行业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进而巩固了工匠的精英地位。

政策的扶持，利益的驱使，荣誉感的推动，使威尼斯的玻璃行业迎来了自己的鼎盛时期。

15世纪，由安杰诺·巴罗维尔发明的水晶玻璃，质地纯净无纤毫杂质，像水晶一样散发出璀璨的光芒，成为欧洲上流社会的奢侈品。

16世纪，威尼斯发展出拉丝工艺，将彩色玻璃棒融入透明玻璃中，通过旋转、拉伸，形成细腻如蕾丝的网状纹路，形成滕蔓纹、蕾丝纹、星芒纹等，极其华丽。

有些纹路在自然光下隐现，人工光线下则绽放华丽光影，这种魔法般的效果，契合了巴洛克对动态感的追求，让人心驰神往。

用这种技艺制作的高脚杯、香水瓶、酒具、花瓶等等，不仅成为教堂里的圣杯和圣物匣，更成为欧洲贵族的财富象征、权力标志。

18世纪，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订制了一整套拉丝玻璃餐具器皿，共276件，耗时12年完成。如今藏于圣彼得堡冬宫博物馆。单只酒杯保守估计也要20万欧元。

至今，拉丝玻璃仍是威尼斯玻璃艺术的灵魂，在实用与美学间延续着文艺复兴的荣光。

13世纪，马可波罗从中国带回瓷器。到了15世纪，欧洲贵族痴迷中国瓷器，一件难求。中国瓷器的价格堪比黄金。

威尼斯玻璃工匠，试图用玻璃来替代瓷器，但一直没有研发成功。直到1450年，穆拉诺大师安杰诺·巴罗维尔接触到波斯不透明玻璃技术，通过改良，在玻璃溶液中加入骨灰和锡氧化物，终于创造出乳白色不透明玻璃。成为威尼斯替代中国瓷器的“白色谎言”。

16世纪，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为彰显财力，向穆拉诺订制了一整套餐具，要求“比中国瓷器更白”。

美第奇大公西莫一世用餐时，因仆人失误摔碎一只盘子，大公暴怒之下，将剩余餐具全部砸碎（碎片现藏于佛罗伦萨巴杰罗美术馆）。

大英博物馆有一件16世纪威尼斯乳色玻璃杯，外壁绘有土耳其苏丹肖像，证明当时威尼斯玻璃已作为外交礼物流通到奥斯曼帝国。

拿破仑占领威尼斯后，将穆拉诺的乳色玻璃技术图纸带回法国，试图在巴黎建立仿制工坊，却以失败告终。

直到19世纪中期，威尼斯工匠重亲发掘古法配方，结合新技术的开放，才使乳色玻璃成为欧洲收藏家的新宠。

如今市面上90%的穆拉诺乳色玻璃都是捷克或中国制造的山寨版“穆拉诺乳色玻璃”。

威尼斯乳色玻璃的故事，既是一部技术创新的历史，也是欧洲人对中国瓷器的执念与再创造的见证。

16世纪，威尼斯还诞生 了一种“冰花玻璃”，是穆拉诺玻璃中最具视觉冲击力的工艺之一。这种玻璃表面布满细密交错的裂纹，如同冬日冰面自然龟裂的纹理，由此得名。

冰花玻璃在酒杯里折射出星芒般的光斑，在贵族宴会上成为“品味与财富的暗语”。

冰花玻璃作为香水瓶呈现出朦胧的美感，深受贵妇们的追捧。

它那种“圣神的碎光”，同样受到教堂的青睐。圣马可大教堂的侧礼拜堂，就是用了这种昂贵的玻璃。

威尼斯雷佐尼科宫使用了冰花玻璃做成的吊灯棱柱，在反复折射中营造出“燃烧的冰晶”的效果，令人惊叹，令人着迷。

据说这种玻璃是在火灾中的意外发现。相传穆拉诺工匠文森佐·巴罗维尔在烧制玻璃时不小心点燃了房屋，慌忙中将滚烫的玻璃投入冷水中，结果看到玻璃炸裂出华丽的纹路，由此发明了这种玻璃。

更多的人却认为这是穆拉诺工匠故弄玄虚的说法，而实际上应该是受到中国宋代哥窑冰裂纹瓷器的启发，刻意研发热冲击技术，将摄氏900度玻璃浸入冰水，再迅速回炉退火固定裂纹而得到的效果。

这种玻璃的成功率仅有15%左右，其它的要么粉碎，要么裂纹平淡无奇，不符合行会的要求。

相传16世纪佛罗伦萨统治者柯西莫一世订制了一批冰花玻璃药瓶，而她的妻子服用用这种药瓶装的“头疼药”一命呜呼，至今成为一桩悬案。

1797年拿破仑占领威尼斯后，命人将穆拉诺大教堂的冰花玻璃圣坛运往巴黎，结果因为这种裂纹结构的玻璃格外脆弱，在运输途中全部震碎，拿破仑怒吼：“威尼斯的玻璃比爱情更不可靠”！

哈哈，不知道拿破仑是受到了哪位贵妇的刺激才说出这句话，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考证一下。

冰花玻璃的魅力，正在于将毁灭性的破坏转化为永恒的美，成为威尼斯玻璃工艺中危险而迷人的诗篇。

意大利诗人蒂缇在《冰花玻璃》一诗中写道：“我们都是神投进冷水的炽热谎言，在破碎中完成自己”。我喜欢这个意向，我能理解这种破碎的完美，我被冰花玻璃深深的感动了。

从上面的故事中我们看到，穆拉诺每一种新工艺的产生，都会为玻璃行业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都会引起上流社会疯狂的追捧和炫耀，都会让威尼斯大放异彩，赚得盆满钵满。

威尼斯的玻璃让全世界所有的人艳羡不已。

从教堂用的彩窗玻璃，到贵族餐桌上的杯盘碗碟，乃至于贵妇人的香水瓶、梳妆镜，无不是轻薄、透亮、色彩艳丽的威尼斯玻璃。

16世纪，穆拉诺工匠又发明了著名的“血红玻璃”，被教皇和皇室视为珍宝，再一次引得欧洲显贵们趋之若鹜。

人们对玻璃的喜爱近乎疯狂。一位法国国王以8000英镑的天价，购买穆拉诺一面镜子。

更有甚者，法国国王费朗索瓦一世购买威尼斯镜子，到了国库空虚的地步。他的儿子亨利二世步其后尘，让法国宫廷叫苦不迭。

亨利二世死后，他的妻子凯瑟琳·美第奇建造了一间镶嵌了119面镜子的“镜室”来纪念亡夫。

费朗索瓦一世向威尼斯购买单面镜子的价格就相当于一座葡萄园的年产值，并且运输损耗率超过40%。1546年，一批30面镜子抵达法国时，仅12面完好。

这让煞费苦心的费朗索瓦为了玻璃，对威尼斯拉开了一场持续百年的技术间谍、经济诱惑和政治博弈。

而威尼斯的管束也更加严格。1562年，法国外交文件记载：“威尼斯人宁愿让玻璃秘方随工匠一起进坟墓”也不允许他们离开穆拉诺泄露玻璃配方。 不过，中国有几句话在这里都可以用得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记得在一部表现穆拉诺玻璃的历史小说中有这样一句话：“玻璃是凝固的火焰，而秘密是其中最易碎的杂质”。

终于在1535年，法国成功得到了一位穆拉诺玻璃工匠伯纳德·佩罗特带着部分穆拉诺技术，来到枫丹白露宫，并且在枫丹白露宫建立起了玻璃工作坊。

威尼斯政府以叛国罪通缉佩罗特，并用他的家人威胁他。佩罗特不得已返回威尼斯，但技术已经泄露。

一旦有了自己的技术，法国成立了“皇家镜面制造公司”，一方面，限制购买威尼斯玻璃，另一方面扶持自主产业，鼓励技术创新。法国的玻璃产业蓬蓬勃勃的发展起来。 到了17世纪，法国用自己生产的玻璃，在凡尔赛宫建起自己的“镜厅”。

真正给威尼斯玻璃行业致命一击的是1797年拿破仑占领威尼斯后，解除了威尼斯玻璃行会，没收了行会秘方手稿（现部分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直接下令拆运穆拉诺的玻璃熔炉到巴黎，并以他们的家人为人质强征20名顶级工匠。

出乎预料的是，由于法国缺乏威尼斯特含独特物质的潟湖碱性沙，生产出来的玻璃容易破损并且浑浊。拿破仑无奈地叹息：“我们搬来了熔炉，却搬不走威尼斯的月光”。 不过，拿破仑虽然没有看到，但他应该感到欣慰的是，法国利用化学分析，终于破解了威尼斯潟湖泥沙的秘密，玻璃产量反超威尼斯。

各种的围攻和打击使威尼斯的玻璃行业在风雨飘摇中沉寂了将近两个世纪。

今天，法国的“巴卡拉水晶”，与威尼斯19世纪后研发的“千花玻璃”并列奢侈品巅峰。 威尼斯玻璃在沉寂了将近两个世纪之后，终于在烈火中涅槃重生。

威尼斯不仅是东西方航运的“海上王国”，也是奢侈品的“玻璃王国”。这是威尼斯的历史，也是威尼斯的骄傲。

我们这次的行程没有安排去威尼斯玻璃博物馆，有些遗憾。但是，在不同的玻璃店铺里看到不同花色、不同品种的器皿，打开了我怀古思今的闸门，让我幽幽怨怨的走了一段威尼斯弯弯拐拐的巷道，行了。

在离里亚托桥不远的一家小店，我要了一盘墨鱼面和一块披萨，一边静静的品尝威尼斯的地道小吃，一边看着河道里来来去去的贡多拉，它橄榄型黑色的船体，两头高高的翘起，像骄傲的黑天鹅，悠闲自在的载着满面笑容的游客，在水中穿行。

就餐完毕，我们就要离开威尼斯了。

再恋恋不舍的看一眼里亚托桥，再恋恋不舍的看一眼圣马可广场。开始涨潮了，一缕一缕的海水从圣马可广场的“狮子口”里冒出来，引得许多人用手去触摸感受大海的潮汐，去印证威尼斯的朝不保夕。

再一次路过那座连接生死的叹息桥，我随口吟诵着拜伦的诗句“我站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一边是宫殿，一边是牢房……”

拜伦笔下的威尼斯既是辉煌历史的象征，也是衰落帝国的缩影，反映了他对权力、自由与死亡的思考。

这首诗不仅赋予叹息桥以文学意义，还使其成为后世游客必访的浪漫地标。

据说，17世纪时，一名死囚被押送过桥时，狱卒允许他最后一眼看看窗外。他却目睹了自己的爱人与另一个男子在桥下的贡多拉小船上拥吻，悲愤之下，他撞窗而死。

后来，人们淡化了这一悲剧，反而赋予叹息桥“爱情考验”的寓意，说若能日落时分在桥下拥吻而不背叛，便能证明真爱永恒。

1979年的电影《情定日落桥》，讲述一对少年为了追求永恒的爱情，私奔到威尼斯在落日时分，相拥叹息桥的故事，更是推波助澜，进一步巩固了叹息桥“爱情圣地”的象征意义。

许多热恋中的年轻人，怀揣着满满的甜蜜与幸福，专程来到这里，举行一场地老天荒的仪式。

那就在这里打个卡吧，证明我曾邂逅威尼斯，读着威尼斯的悲欢离合，想起歌德在《意大利游记》中所写的威尼斯：“这里的一切，在我看来是协调一致的人类力量创作出的一部伟大和令人尊重的作品。”

威尼斯，这颗漂浮在水波上的“水晶心脏”，以无数个“世界之最”镌刻着独一无二的生命史诗。在亚得里亚海的臂弯里，以千年的低语与无匹的荣光，将自身镶嵌于人类文明的华冠之上。

看，在教堂钟声的庇护下，威尼斯走过了多么辉煌的岁月。

看，狂欢的面具之下，追求自由、平等的心在奔腾。

冰冷的彩色玻璃，在穆拉诺岛的烈火中诞生。

总督府恢弘的“黄金阶梯”无声诉说着共和国曾经的煊赫。

而威尼斯建筑本身，就是一部凝固的史诗:一座伟大的城市，并非崛起于坚实的土地，它强大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水晶玻璃般脆弱的心。

是的，每一个来到威尼斯的人，都会忧心忡忡地叩问：威尼斯到底还能存在多久？我们的子孙还能看见威尼斯吗？

据说在威尼斯玻璃博物馆里有一尊16世纪冰花玻璃“冻泪高脚杯”，杯脚含有一颗气泡，被裂纹包裹犹如被冰封的泪水，这种偶然产生的效果，可遇而不可求，使得这尊玻璃杯格外珍贵，象征着“易碎的永恒”。

当代意大利艺术家创作的雕塑“裂变之城”，利用冰花玻璃的破碎感隐喻威尼斯“脆弱的文明”。

这些都会一语成谶吗？

犹太诗人苏拉姆曾在威尼斯“隔都”的星光下低吟：“我的心是座孤岛，在命运的潮汐中浮沉”。这诗句至今仍回响在隔都博物馆的墙壁上，诉说着人类灵魂的坚韧。

威尼斯前任市长路易吉·布鲁尼亚罗在开启“摩西工程”时说：“我们守护的不只是石头与水道，更是人类共有的记忆与未来的可能。”

是啊，威尼斯每一根深深扎进海里的树桩仿佛都在诉说：真正的伟大，是脆弱中的创造，是消逝边缘的永恒守望。

这颗悬浮于波涛之上的水晶心脏，它的每一次搏动，都让世界听见了人类文明最古老而坚韧的律动。

在水的记忆中，在石的缄默里，威尼斯的荣光与叹息，已成为我们共同面对未来的、最为深邃的寓言。

再见了，威尼斯！在人类世界的版图上，你永远是一个交织着血泪与梦想的不朽的坐标。

全文完。辱承赐阅，深愧菲才，感戴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