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江石语：落石台的千年文化地层学

梦圆徽州黄山很行

鸺山残痕与石人秘史

清晨，晨雾如未裱的宣纸，轻柔地铺展在横江水面。我徒步踏上海阳桥，鞋底与桥接缝处的金属嵌条碰撞，发出“咯噔”声响。这座现代公路桥的基址，正是东汉休阳县治所在的鸺山余脉。《说文解字》里，“鸺”被释为“怪鸱”，这种在中原被视为不祥的猛禽，却因“鸺”与“休”在当地方言中的谐音，在吴地获此命名县城的尊荣。

205国道无情地将凤凰山劈成两半，路南动物园里，蓑羽鹤悠闲地梳理羽毛，它们取代了曾经在此栖息、如今却已消失的鸺鹠。路北的“凤湖烟柳”，指示牌已斑驳，那1980年代修建的仿古宾馆，如今成了垂钓者的歇脚处。檐角的铜铃在江风中摇曳，发出破碎的五声音阶，恰似古徽州文化在现代性浪潮中面临的尴尬处境。

前往石人前村的路上，我注意到那座漫水桥，桥墩上嵌着半块残碑，“万历丁未”的字样，隐隐暗示着它与徐霞客游记的隐秘联系。当我踏上桥，一群白鹭受惊吓飞起，它们的翅尖仿佛指引着我的目光，落在下游那尊红砂岩巨像上。

民间传说，这尊巨像原本是十位偷下凡间的天星，因肆意践踏稻田，触怒天庭，被雷火劈得只剩独影。走近仔细观察，这尊高达28米的石像，由侏罗纪红砂岩构成。地质锤敲击时，那空洞悠长的回声，表明其内部存在溶蚀形成的空洞。顶部因差异风化形成的穹状结构，宛如明代将军的头盔，两侧岩柱断裂形成的垂直节理，又恰好构成“背负双手”的姿态。

不同的光照角度，赋予石人不同的形象。当晨光斜照，站在东侧，岩面凹陷形成的阴影，好似诸葛亮的纶巾羽扇，鼻梁处一道3米长的裂隙，犹如玉簪的痕迹；而站在西侧，雨水冲刷出的黑色纹带，从头顶延伸至脚踝，石人又宛如身披袈裟的罗汉。这“一像两看”的奇妙景象，与徽州“儒道释三教合流”的文化特质相契合。

断石沉渊的水文记忆

寻找落石台，就像在破解一道神秘的谜题。横江梯级电站的建成，让水位抬高了4.7米，曾经“可立百人”的落石台主体，如今被淹没在水下1.2米处，只有在枯水期，那刻着棋盘纹的岩面才会露出水面。

据《新安志》记载，“五丈坠石”实则是喀斯特溶洞坍塌后的残留。无人机航拍画面显示，在被江水切割的崖壁间，有一个12米见方的“屋斗”石窟，宛如天然神龛。洞顶石乳滴落成的石盆里，至今还积着清冽的雨水。

在清代《寄园寄所寄》中，记载了铜观音失窃的案件，如今洞壁上仍清晰可见当时留下的凿痕。而就在去年，在河床中发现的“水部郎印”残件，进一步揭示了这里曾存在官方主导的水文祭祀体系。

站在三江口（横江、夹溪河、珰溪交汇处）的观景平台上，地理学家介绍，这片红砂岩台地是冰川时期形成的河流阶地。潜水员老陈回忆，大坝检修时，他在水下3米处发现了密布的宋元明清摩崖石刻。其中，明代方沂所题的“寒波落石”四字，笔画间还嵌着河蚬壳，仿佛这些文字是在水中自然生长而成。

北宋元丰己未年（1079）的雅集题刻，更是为这里增添了浓厚的文化底蕴。题刻中，酒渍结晶将“伯规取经藏石磉”的字样保存得完好无损，与程敏政所题“一局未终江自流”的棋盘题刻相互呼应，共同构成了这被流水浸泡的文化层。

查慎行诗中所描绘“一片苍云护”的美妙意境，在春分时节，当朝阳掠过石人头顶时，会在岩壁上形成如白鹤群飞的投影，这是由于岩面氧化层的差异反光所致。当地老人回忆，民国时期，还有白鹤在“屋斗”筑巢，这种景象虽已不再，但如今的白鹭似乎仍保留着某种与文化相关的奇特习性，每当有人诵读古诗，它们便会在石台上空盘旋三匝。

石刻年轮与现代性悖论

水利站的档案资料，记录着横江的变迁。1954年的洪水，让落石台完全被淹没，只有石人的顶部露出水面，成为当时的航标；而1978年的大旱，河床裸露，落石台与石人之间的江底，竟出现一条布满唐代青瓷碎片与宋元铁锚的卵石古道。

清代盐商程之藩的日记中，不仅记载了他在乾隆三十七年秋泊舟落石台时，看到石壁间宋人所题“中流砥柱”的情景，还附有一幅《落石台夜泊图》。这幅图中所绘的石台之上，建有三重飞檐的江神庙，庙前旗杆高耸，与如今水下发现的柱洞位置完全吻合。而徐霞客在其游记中“过夹溪桥西北行”的记载，使他与落石台下游两里处这奇妙的地质人文景观擦肩而过。

通过对比卫星影像可知，四百年来，横江河道向西移动了800米。在这一过程中，石人因河流侧蚀愈发挺拔，落石台却因泥沙淤积逐渐与陆地相连。这种变迁，似乎早在程氏宗谱中“石人司水”的瓷碗残片上就已有所预示。

现代社会的发展，给落石台的保护带来了诸多悖论。为防止岩面风化而喷涂的纳米涂层，却加速了苔藓的死亡；安装的防护网，本意是保护，却困住落叶，在岩面形成腐殖质层，反而加速了生物风化；横江湿地公园的建设，虽改善了周边环境，但抬高的水位却加剧了落石台的崩解。去年，“屋斗”洞口坍塌，掉落的岩块达0.8立方米，而石人面部被人凿刻攀爬支点，造成了不可修复的损伤，尽管警方抓获了嫌疑人，却无法挽回岩石的创伤。

然而，石人前村的“粽子经济”却展现出另一种生机。程家后人将石人传说印在真空包装袋上，并通过二维码链接到落石台的AR导览。当游客用手机扫描，石人会在屏幕中化作十位星官翩翩起舞。同时，老匠人依旧坚持用传统手法包粽，箬叶必定在落石台区域的芦苇荡采摘，他们坚信这样能“沾着白鹤溪的灵气”。文昌二桥施工时，在宋代纤道遗址挖出的八棱石柱，如今被用作桥头装饰，它们就像无人机热成像中吕大防所题“断石”二字的暗红温度一样，在混凝土与苔藓之间，诉说着文化存续的智慧。

虹影未散的尾声

乙巳初夏的退水期，我再次来到这里。“屋斗”洞口，野葡萄藤上结满了青果，叶片上的雨珠落下，在石壁上划出一道道仿佛千年未干的痕迹。夕阳的余晖洒下，将石人染成琥珀色，石人肩部的裂隙，此时就像一张张开的嘴，仿佛要诉说那被雷火劈碎的九个兄弟的故事。

就在这时，横江水面上突然升起双彩虹，外圈的霓色淡若轻纱，正应了当地“双罡现，文脉兴”的古谚。不远处，一位钓鱼人突然惊呼，他钓起的鱼鳃上，竟挂着半片刻有“天启壬戌”字样的铜片。夕阳的映照下，铜片通红，宛如一枚从历史长河中打捞上岸的印章，钤在落石台即将合上的书页上。

返程时，我特意经过夹溪桥。这座明代的古桥，青石板上的深深车辙，据说当年是徽商运茶的独轮车所碾轧而成。桥头的“勒石永禁”碑，记载着光绪年间禁止在桥上晒谷的乡约，它与石人身上的裂隙形成一种奇妙的互文关系，似乎在诉说着人类试图用制度对抗自然，却又在时间面前不断经历失败与尝试的故事。

这次步行，我用脚步丈量的不仅是距离，更是鸺山鸟影、石人轮廓、落石台波痕所交织的徽州水文密码。尽管红砂岩的风化是不可逆转的自然过程，但当最后一道虹影消散在雾霭之中，我知道，总有一些东西比岩石更加坚韧，比如粽子叶的清香，诗句里的波光，还有少年们在草滩上练习的“腾空飞脚”，它们如同永恒的记忆，在时光的长河中，依旧踢碎着水面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