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上时光帖：刻在岩画里的倒计时

王小荣

鸣沙山的夕阳是淬了毒的银簪，正往莫高窟藻井里扎。我趷蹴在九层楼飞檐下，看最后一滴金晖从第257窟的九色鹿眼瞳里淌出来——那是公元5世纪的画工用赭红与青金石揉碎的星子，此刻正坠向时光的深潭，溅起的水花里，全是褪色的叹息。风卷着细沙擦过壁画边边，飞天的飘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成枯藤，像被抽干了魂魄的老妪，瘫在斑驳的墙面上。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刽子手的鬼头刀，而是时光这把淬了盐的刻刀：它刻佛像的眉骨，刻壁画的釉彩，刻尽所有试图与它较劲的傲慢——连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里写过的"沙夹风而飞响"，都被它啃成了沙粒里的呜咽。

甘肃的时光，是从祁连山的雪线开始计数的。

扁都口的油菜花海正翻涌成金浪，可山脚下的汉长城遗址却冷得像块冰。那些用夯土和芦苇筑成的墙，曾挡过匈奴的马蹄（马蹄铁敲出的凹痕还在砖缝里结着霜），拦过吐蕃的烽烟（烽燧台的焦土还在风里发烫），如今却在盛夏的烈日下裂开龟纹，像老人崩裂的牙床。我摸过一块城砖，指腹陷进砖缝里，摸到的不是泥土，是两千年前的烈风——它卷着驼铃与胡笳，从玉门关外一路灌进来，把"春风不度"的叹息，刻进了每一粒沙粒的骨缝。

黄河在兰州城里打了个旋涡儿，又往靖远的方向奔去。中山桥的铁拱上，锈迹正从铆钉处漫开，像老人手背上的老年斑，可谁又能说这不是时光的另一种慷慨？百年前德国人焊的铁桥，如今载着穿汉服的姑娘（裙裾扫过锈迹斑斑的栏杆）、卖甜醅子的小贩儿（木勺舀起的甜浆里，晃着黄河的影子）、举着相机的游客（镜头里，动车正从头顶呼啸而过）。桥边的老茶摊上，白胡子爷爷端着盖碗说："五十年前我在这儿修桥，铁水浇进模子里的响声，和现在火车过黄河大桥的声音，一个样儿。"话音未落，汽笛声撕开云层，惊起一群沙鸥——原来时光最残忍的，不是抹去记忆，而是让你在"变"与"不变"的夹缝里，看清自己有多渺小：就像这铁桥，铁是新的，风是旧的；人是新的，故事是旧的。

麦积山的佛像在雨里垂泪。

这座被称为"东方雕塑馆"的山，十万尊泥塑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第133窟的"小沙弥"还保持着合十的姿势，千年的风却吹裂了他嘴角的泥胎，露出底下草绳的经纬；第44窟的西魏造像眉如远黛，可指尖的金箔早已剥落，露出斑驳的草腰——那是当年僧侣们用草绳捆扎泥胎时，留下的最后体温。我仰着头看最高的东崖大佛，他的眼睫上挂着雨珠，像在替所有被时光磨损的信仰垂泪。山脚下的麦积村，老姨正把新收的麦子晒在场上，金黄的麦粒滚过青石板，和千年前僧侣们晒经的石阶，发出同样的脆响——原来最顽强的对抗，从来不是与时光拔河，而是在它的刻刀下，把故事刻进骨血里：就像这麦粒，壳是新的，芯是旧的；皱是新的，香是旧的。

敦煌的月牙泉醒了。

这个被鸣沙山环抱的泉，曾让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里写下"沙夹风而飞响，泉映月而无尘"。如今泉边的古柳还在，可当年挑水的僧人早已化作沙粒；月牙泉的水位牌上，数字每年都在往下跳，可泉边的琴师还在弹《阳关三叠》，弦音里浸着的离愁，和三百年前王维送元二时的一模一样。我蹲在泉边，看自己的影子碎在水里，忽然明白：时光最残忍的"暴"，不是摧毁，而是让你在"失去"与"拥有"的轮回里，看清什么是真正值得刻进生命的——就像这泉水，越缺水，越甜；越干涸，越亮。

此刻，我站在嘉峪关的城楼上，看夕阳把"天下第一雄关"的匾额染成血色。城墙上的箭孔像一双双闭着的眼，曾经射穿多少箭镞（箭镞的锈迹还在砖缝里结着痂），如今却连风都懒得钻进来。可城楼下，卖锁阳的大叔正扯着嗓子喊："买一斤吧，这是戈壁滩的魂！"他的三轮车后斗里，锁阳堆成小山，纹路里还沾着沙漠的阳光——那是被时光埋了百年的种子，终于在沙里攒够了劲，要在死寂里开出花来。

有人说，甘肃是"中国的地理褶皱"。可在我看来，它是时光的显影液——所有的繁华与苍凉，所有的相遇与离别，都在这里被刻成最清晰的印记：

是莫高窟画工留在颜料里的呼吸，被时光刻成了褪色的飞天；

是汉长城夯土里的草绳，被时光刻成了断裂的城砖；

是中山桥铁拱上的锈迹，被时光刻成了流动的烟火；

是麦积山佛像嘴角的泥胎，被时光刻成了永恒的微笑；

是月牙泉琴师弦上的离愁，被时光刻成了不变的心跳；

是锁阳大叔三轮车上的沙粒，被时光刻成了倔强的勋章。

世界上最残暴的不是猛兽，不是刽子手，而是时光——可甘肃教会我：当它举着刻刀向你走来时，你要做的不是躲，而是迎上去，在它刻下的每道皱纹里，种一朵花。

那花，是莫高窟壁画里未褪尽的金箔；

是汉长城砖缝里未枯死的草籽；

是中山桥下水里未沉底的甜醅；

是麦积山佛像嘴角未风干的笑意；

是月牙泉琴师弦上未断的离歌；

是锁阳大叔三轮车上未冷却的阳光。

这些花，开在时光的伤口里，开在甘肃的骨血里，开在每一个与它较劲的人心里——

它们是时光刻下的，最温柔的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