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的“投案书”

芷蒻

　　父亲节，我回老家和弟弟妹妹与九十岁的老父亲小聚。因为年事已高，父亲清醒时很少，多数时间处于糊涂状态。老父亲坐在轮椅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聚精会神的看着警匪片。电视里不断传来喊声、枪声，还有打斗、犯人被按倒在地的画面。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盖在腿上的毛毯，指节发白。见父亲看的挺入神，我们也一边陪着他看电视，一边包着饺子。

午饭开始，因为给父亲包了他最爱吃的饺子，我们想他肯定很高兴。但是今天饺子已经凉了，怎么劝他都摇头拒绝，执拗地朝我们要纸、笔。我们也都很纳闷，这是怎么了？他说：“不吃了，马上要死了，吃不吃饭都得死，还是不吃了，省一顿吧。”无奈，我们只好按照他的要求找来纸笔。

　　九十岁的老父亲坐在书桌前，颤巍的手握着笔，一边在纸上写着，一边轻声念叨着我们听不太懂的话，他的声音里含着无奈和自责，字里行间夹杂着悲伤的停顿，仿佛每一笔都勾连着岁月尽头的无奈。写至酣处，他会微微抬头，额头皱纹拧的更紧，对着我们不停地絮叨。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了，笔尖在纸上也不住地打滑，他一边不停哭着一边叨咕：“笔也坏了、纸也破了、手也不好使，都跟我不友好。”父亲在纸上艰难的写着，字迹歪斜如爬行的蚂蚁。歪歪扭扭的字迹里，每一笔都饱含着他的恐惧和自责。他咬着牙，泪珠不停的掉落，哭的伤心欲绝。寥寥几个字，竟然写了半个多小时才完成。他九十岁了，握笔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枝，写下的字歪斜如稚童的涂鸦。可那一纸“投案书”却力透纸背。看他一字不差的签下自己的名字，眼神里冲满了正义和庄严。只是他已经不知道现在是哪年哪月，一个也不对。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他看电视看入戏了，以为自己就是杀人犯。

我们也都跟着悲伤起来，老父亲的正直和善良让我们肃然起敬。这哪是什么认罪书？分明是一个老人刻进骨血的良知，是跨越世纪的清白灵魂在岁月迷雾中的又一次倔强闪光。当记忆开始斑驳，他忘了吃饭、忘了吃药，却从没忘记要做一个好人。

　　“爸，别害怕，你是看电视看糊涂了，您这辈子连只鸡都没杀过，怎么可能犯罪呢？”弟弟蹲在他面前，轻声哄着。可父亲固执地摇头，悲伤的哭着，不停的和我们道歉：“给你们添麻烦了，老了还犯罪，连累了你们呀！若是把我枪毙了，可不能告诉别人呀，一辈子我也没犯过错呀，没脸见人呢！不用给我收尸，你们都不用去，不用管我……”他的眼神里带着无尽的悔恨，我们怎么哄也哄不好。看他的可怜样，非常心疼。我们知道，老人年轻时最正直，一辈子不变，连别人多找他一毛钱都要追着还回去。如今九十岁了，记忆像褪色的老照片，可骨子里的诚实却一点没变。 他的悔恨和自责是来自于与生俱来的善良和坦荡。

　　我和弟弟妹妹说：“推着轮椅带爸爸出去走走吧，爸入戏太深了，看起来一时半会清醒不过来。”我们推着他出门。轮椅碾过公园里的尘埃，微风裹着槐花香拂过脸颊，慢慢吹干了父亲脸上的泪滴。近处几个孩子追逐着气球从他身边跑过，笑声清脆。远处有一伙大秧歌扭的正欢，热闹非凡。老父亲望着他们，紧绷的肩膀渐渐松了下来。

　　他忽然怔住，眨了眨眼，眼睛也明亮起来，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里醒来。

“哎哟……”他拍了拍自己的腿，突然笑了，缺了牙的嘴咧得像个孩子，“我真是老糊涂了！一辈子连架都没跟人吵过，哪来的胆子杀人？” “糊涂了……”他咧开缺牙的嘴，笑出眼泪，“我可没有那样的胆子犯罪呀！”

回家后，他捧起那碗重新热过的粥，喝得呼噜作响，还吃了十个饺子，仿佛刚才的执拗从未发生过。我们对视一眼，悄悄松了口气。

九十岁的老父亲，岁月偷走了他的清醒，却偷不走骨子里的善良。我们保存了那份被老父亲泪水打湿的“投案书”，那是我家的精神财富，无价之宝。人老了，记忆会迷路，可善良的本性，永远认得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