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干大

桃源村

千阳人信“干大”，董坊塬长大的娃，人人有个或亲或疏的“干爹”。认“干大”的习俗，扎根于传统观念和生活环境，核心是借助外界力量为孩子祈求健康成长，背后蕴含着多重文化和现实考量：

——传统信仰中的“祈福消灾”观念是其核心缘由。千阳人认为，孩子的成长可能面临疾病、意外等“坎坷”，认干大能借干大的“福气”“阳气”庇护孩子，分担“命数”，保佑其“长命百岁”。人们选择男孩多、家庭兴旺、贤达人士为干大，认为这类人“命格硬”，能带来好兆头；还有些家庭通过“撞干大”（出门遇见的第一个男性即认作干大）的方式，将干大视作“天意”安排，强化祈福的仪式感。

——社会关系的拓展与互助需求是另一重要缘由。千阳地处黄土高原，传统农耕社会中，家庭互助尤为重要。认干大不仅是民俗仪式，更让孩子多一层“亲戚”——干大与主家从此结为“干亲”，双方需常来常往，在生产、生活中互相帮衬。例如，干大会在孩子满月时给“长命钱”，逢年过节送礼物，孩子家有急事时干大也会主动帮忙，这种关系是对血缘亲属网络的补充，使家庭在当地更有支撑。

——对孩子“人格成长”的期许是第三个缘由。认干大时，人们会特别注重干大的品行，要求其“品行端正”，隐含着对孩子成长的示范意义——希望孩子能在干大影响下养成良好品德。此外，部分家庭若认为孩子“命弱”“难养”，也会通过认干大来“壮命”，这种心理寄托背后，是父母对孩子健康成长的深切担忧。

——地域文化的延续与情感联结是最后的缘由。拜干大的习俗在千阳传承已久，从准备“揣蒸馍”到仪式互动（如干大给见面礼、入席吃饭），都形成固定流程，成为当地文化的一部分。对千阳人来说，这不仅是仪式，更是代际情感传递的载体，如“朱大伯用羊皮袄缝坎肩”“孟小元的干大送糖果”等，体现干亲之间超越血缘的亲情，使习俗有了温暖的现实意义。

拜干大的习俗，既包含传统对生命的敬畏与祈福心理，也反映了千阳人重视人际互助、追求家庭安稳的生活智慧，是地域文化中“重情义、求安稳”的生动体现。

霜天撞干大

孟小元满月那日，塬上风紧。娘蒸了个碗口大的白面馍，馍顶用胭脂点的石榴花红得灼眼——祈的是“榴开百子，命硬如石”。天蒙蒙亮，全福人王大嫂裹着寒气来了，红布小被一抖，便将襁褓中的小元娃裹进怀里。

村口薄冰覆路，大槐树的枯枝挑着冰凌。货郎担的铜铃“叮铃”一响——罗干部（供销社售货员）刚转出董坊大队门前的十字，一路向东，头巾凝霜，扁担咯吱。王大嫂眼尖，老远就瞧见了，一个横步拦在道中：“他大哥，给娃挡个灾！”罗干部踉跄，筐里红头绳滚落地。低头见小元娃睫毛上凝着奶珠，不由咧嘴一笑。

那枚沾土的蒸馍塞进他手，便结下一世干亲。往后年年秋深，干大罗干部都要从寇家河爬上董坊塬坡捎来糖果，或一管狼毫笔。小元出疹那夜，干大棉袄襟上别着野菊闯进门，裤脚冰碴在灶前化成一滩泥水。他送的花椒树高过房檐，秋收时红籽簌簌落筐，恍如娘手抖点歪的胭脂花。

屠骨认干亲

赵大婶为兰玲儿拜干大，是早半年便盘算好的。寡妇门前阳气薄，她咬牙迈进郑屠户家院门——四个小子劈柴，斧落声如雷，檐下腊肉随声晃荡。“他叔，算命说娃‘命里缺阳’……”郑老爹刀尖抹净油光：“成！我家小子多，阳气能顶起半座塬！”

满月礼上，穿着青布衫、襟上沾着猪毛的郑老爹，将红纸包的“长命钱”用力摁进襁褓。钱角蹭疼了玲儿，哭声乍起。他慌掏猪尿泡吹鼓，锅灰点睛，娃娃抓着便啃。自此集日，他的担子必歇赵大婶窑前，铁钩总悬一根带髓的猪骨。熬汤时，赵大婶捞肉进玲儿碗，自己则啃着骨缝吸髓，笑说：“屠户的骨头最扛命。”

玲儿摔断腿那夜，秋霖滂沱，泼滑了土路。郑老爹卸下门板冲来，身上血渍未洗，赤脚踩泥抬人。麻绳勒进肩肉，紫痕半月未消。多年以后，玲儿的儿子打酱油，小童揪他围裙喊“干大爷爷”，他便从案板下摸出那吹鼓的尿泡。日头照透它的浮光，如一枚琥珀裹住半生亲缘。

独眼焐寒苗

李小玉咳血那年，塬西吃水沟边的酸枣才结青果。父亲背着他摸黑敲开朱大伯的窑门——柴垛高耸，旱烟呛人，却也囫囵吐出暖意。朱大伯独眼映着灶火，枯掌抚过小玉后颈：“脉弱，得拿阳火焐。”从柜底翻出红布包，银角子幽光微闪，布角还残存半枚褪色布章，是当年救红军留的念想。

小玉十二岁坠河，大雪埋塬。朱大伯拄枣木杖沿冰河探寻，拐尖“咚咚”破凌，唤声惊起狐影。棉裤浸透冻成冰甲，仍趴冰面嘶声呼喊。后小玉从军，朱大伯拆羊皮袄缝坎肩，灯下穿错针脚，牙咬线拽。坎肩成时，独眼滚下泪：“羊毛暖，挡得住枪子儿。”

小玉在西安面馆的后厨，犹悬那件磨毛的坎肩。某夜他梦回雪原，朱大伯坐窑前编筐，眼亮如寒星。醒后摩挲皮袄，忽觉内衬有异——小心拆开，竟见蓝线绣字：“娃，干大在塬上等你。”

柴门立铁碑

石春杏爹喂狼那年，草芽才破冻土。她娘抱她跪进倪大爷柴院，五个光腚孙追狗闹腾，满院鸡飞狗跳。老汉烟锅吧嗒，油亮的胡须一抖：“成！五个孙的阳气，够给娃搭座桥！”窗台抓把炒花生，塞进春杏龟裂的小手。

春杏上学，倪大爷的拐杖总在黎明叩响土路。送至校门，他袄兜必掏烤土豆红薯，烫得她两手倒腾。暴雨冲塌窑洞那夜，他腾出偏厦安顿孙子，自蜷驴棚：“娃命贵，驴粪祛潮。”春杏出嫁日，他赠一领草席，红绳绣“长命”二字，针脚粗得能卡虱子。

清明，春杏雇人抬青石板上塬。碑立倪大爷坟前，未刻“祖父”，只凿下三枚沉甸甸的字：铁干大。风扫碑脚花生壳，惊起荒草间蹿跳的地鼠。远处峁梁起伏如脊，驮着黄土里生锈的情义。

塬上余音

今时董坊塬窑眼多坍，家家土坯房翻新红砖蓝瓦，唯有小元干大栽的花椒树岁岁爆籽。秋收婆姨们摘椒，簌簌声里恍闻兰玲儿的念叨：“干大不是天上云，是塬上土，攥一把冒热气。”偶有背包客驻足村头老槐，见树干“长命”刻痕早被风沙磨圆——在那里，熔铸着半世干亲滚烫的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