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纸事

雨过天晴

六月廿三，雨丝缠绵，山道蒸腾着乳白雾气。九点光景，车子滑入石桥镇口，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引着我们，往古法造纸的深处去了。

作坊是几间老木屋，檐溜滴答，敲着阶下青苔。进门便撞见一股潮润草木气，清冽微酸——是构树皮在石臼里经年浸泡的体味。老师傅精神，靛蓝布围裙系在腰间，立在纸槽畔。槽中絮状乳白浆水微漾。他探身捞起木框竹帘，手腕轻旋没入浆中，提起时帘上已匀匀覆了层素白。水珠淅沥坠回槽里，那薄物便显了筋骨，湿淋淋托在帘上，竟有几分初雪的意思。竹帘倒扣木板，指沿边轻揭——一张生纸便温顺伏着，素白如新雪，柔韧似春蚕初丝。

"这纸，能活一千年。"老师傅开口，皱纹里嵌着纸浆细末。湿纸层层叠摞，像未启封的月光。烘纸火墙暖意氤氲，水汽模糊了窗外雨景。待纸页微卷，边缘泛出毛茸光晕，指腹摩挲上去，温厚粗粝，仿佛触到树皮的心跳。

午间在"风味农家"落脚。粗陶罐煨着鸡汤，黄澄油珠顶着罐盖噗噗作响。揭盖时浓香混着野菜气直冲出来，霸道得很。鸡肉酥烂脱骨，青菜碧绿生青，滚水一焯点熟油，便是山野清气。自酿老米酒盛在土碗里，呷一口清甜裹糯香，暖意自喉头滑入腹中，再蔓延指尖，将雨寒驱得干净。

饭后微醺，行车至万达小镇。雨丝斜织，仿古街巷笼在灰纱里。三点半鼓声骤起，咚咚划破雨幕。姑娘们头戴银冠，锦鸡尾羽随舞步颤巍巍抖。百褶裙旋开，银铃叮当乱响，如彩鸟破帘抖落水珠。芒筒呜咽，芦笙悠扬，应和舞步踏溅的水花。忽一声清越苗歌拔地而起，似朱红绸带撕开雨幕，直溜溜钻入云霄。

晚餐饮些啤酒。三五杯下肚，眼皮沉沉垂落，身子轻飘飘浮起，恍若成了竹帘上初生的纸，正被暖烘烘火墙熨帖舒展，坠入无边温润的素白里。

梦的边缘，纸浆滴落木槽的节奏，嗒、嗒、嗒，应和着山间亘古的雨声。

二零二五年六月廿三日夜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