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鄂邑紫韵

鄂邑紫韵坊

鄂地人爱说“鄂”，却未必晓得“鄂”字源流。这字原是从水里爬出来的。

古早时候，黄河边住着一群人，专会捉鼍。鼍这东西，如今叫扬子鳄，古书上写作“鼍”或“噩”，皮可蒙鼓，肉可解馋。先民敬它、捕它，又畏它，便将它画在旗上，刻在器上，成了部落的记号。甲骨文里的“噩”字，张牙舞爪，活脱脱一只水里的凶物。后来省了笔画，成了“鄂”，倒显得文雅了。这便如同凶悍的汉子，老了也慈眉善目起来。

商朝时候，鄂人住在山西乡宁那一片黄土坡上。商王封他们个侯爵，唤作鄂侯。那时节，鄂侯与九侯、西伯姬昌，并称商朝三公，显赫得很。乡宁至今黄土深厚，沟壑纵横，想那鄂侯驭方鼎若出土于此，鼎上的饕餮纹里，或许还藏着几分鼍龙的影子，冷眼瞧着这黄土高原上的风沙。

后来周人兴起，晋地逼仄。鄂人背起家当，顺着汾水、黄河，一路南行，迁到了河南南阳盆地。南阳暖和，水泽也多，想来鳄鱼也是有的。可惜，周厉王时，不知为何，鄂人反了。周天子的大军碾过南阳，鄂国便像水泡似的破了。

遗民再次南迁，如同被风吹散的草籽，飘落到随州、鄂州一带，在梁子湖边落脚，筑了座城，叫鄂王城。梁子湖烟波浩渺，荷叶田田，他们大约觉得此地水气氤氲，颇似故土，便安心住下，打鱼，种稻，偶尔也想想北方那黄水滔滔的旧地。

鄂国虽亡，名字却如梁子湖的水草根，深深扎在了这片土地上。秦设鄂县，隋改鄂州。三国时，孙权在此称帝，嫌“鄂”字不够威武，改名叫“武昌”，取“以武而昌”之意，但根基仍是“鄂”。后来“鄂”字竟成了湖北一省的简称，如同给一大家子人定了个共有的姓氏。鄂州城里的老茶馆，伙计提着长嘴铜壶续水，嘴里也常带个“鄂”字：“您老鄂东来的？这茶，地道的鄂南风味！”

再往后，楚国如大江奔涌，吞没了小小的鄂国。鄂王城一度成了楚王的别都，鄂地的风俗、器物、言语，便也悄悄融进了楚文化的肌理里。楚人好巫鬼，尚赤色，佩香草，声调激越。鄂地受其熏染，也带上了几分浪漫与奇崛。只是那“鄂”字，如同梁子湖底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始终在那里，地名、官名、乃至后来省名，都固执地用它。楚文化如云霞满天，鄂字便是云霞缝隙里透出的一点旧时月色。

常有人将湖北之“鄂”与内蒙古的“鄂尔多斯”混淆。其实此“鄂”非彼“鄂”。鄂尔多斯在河套，风吹草低见牛羊，名字源于蒙古语“宫帐众多之地”，带着浓烈的草原气息。我们这“鄂”，却是从黄河的浊浪里，从大江的烟波里，从捕鼍人的渔叉和炊烟里，一路挣扎、迁徙、沉浮，带着水腥气和泥土味，最终沉淀在云梦大泽畔的一个古老印记。如同梁子湖的藕，雪白脆嫩，清炒或煨汤都好，骨子里却记着千年前水泽的模样。

前些年，有考古队在随州一带发掘，于寻常村落的黄土下，竟掘出些带铭文的铜器碎片，斑驳陆离。有个老农蹲在探方边看热闹，咂摸着嘴：“吓，老辈子人讲，咱这儿早先出过王侯呢！”他粗糙的手指捻着土块，土里或有几千年前鄂人遗落的碎陶，混在草根间，不值钱，却连着根。

鄂州城老街上，常有挑担卖藕汤的。粗瓷碗，奶白的汤，浮着几段粉糯的藕，撒点葱花。热腾腾喝下去，一股温润的土腥气直透丹田。这藕，或许就长在昔年鄂王城坍圮的墙基旁，吮吸着千年旧事的养分。碗沿雾气氤氲里，那一个“鄂”字，也便在这烟火汤饭之间，悠悠地活泛着。

我每每听见人们称呼湖北为“鄂”，仿佛声音里也裹着几千年湿漉漉的雾霭。鄂这个字，从鼍而来，从噩而来，皆是水族中鳞如盔甲的庞然身影。黄河边上，初民在浑水里与鳄鱼争斗搏击，血沫浑浊里祭拜起那凶悍的鳞甲，是古老鄂部图腾的发端。

不知哪年哪月了，鄂人怀揣着黄泥的图腾自北方南迁，如流水迁徙，经河南南阳，终究汇入梁子湖碧波。他们在此建起了城垣，称为“鄂王城”罢。后几遭战争覆灭，然而“鄂”字便如那浮浮沉沉的舟船一般漂荡不去。地名更迁，朝代转轮，鄂之痕迹却总赖那方水土滋养，如浮萍生了根。此地泥土奇异，初看是赭石色中泛些红晕，摸去竟温润，细细揉捏在手中，又似有着几分坚韧筋骨。

故老相传了：当年古鄂人迁到此处，或许就因这土色恍若黄河故地，又有水泊相照吧？彼时青铜礼重器，鼎盛于庙堂高台，但寻常灶火边泥做的盆罐更亲热，也便默默承载了那图腾的线条：刻纹粗犷的鳄，或盘曲鳞甲躯体，或是张嘴昂首的模样。这些泥物无声，偏又固执地守护着鄂部记忆的幽魂。

时光默默流过。鄂人携带着对泥土的情感与对铜器的敬畏，辗转在黄土和长江的拥抱里，铜器的威严在庙堂之上发出回声，却似也被泥土所软化，终于被那灵巧的手指、那赤火的热情融化重塑成一方矮矮敦厚的紫砂器。古时图腾的精魂，渐渐被那火焰煅烧得温雅沉稳。

匠人们便这样得了真传——如那些泥疙瘩似的质朴之人，默默坐在小小作坊里，手指在泥坯与轮盘间摩来旋去。泥土湿冷，可手指在泥浆里滚动久了就渐渐变得温熟滑润。他们口里哼几段曲儿，却常常是乡里的俚谣：“梁子湖风，南岸雨，泥鳅穿田翻过去”，也总不忘加上一句“蟠龙起浪，鱼鳖惊伏”。龙乃大物，他们手中盘绕的陶罐弧线，竟也隐着那远古大鳄的粗硬线条——分明在紫砂壶曲折温婉的弧里，藏着一份坚硬无摧的筋骨。

鄂邑的古镇上，旧有古窑遗址。逢了赶集日，街头市声喧闹，尘土间却常常遇着一位姓王的师傅。他每日清晨必捧一杯新沏的茶水，沿着遗址的土埂踱步。那茶水是滚水冲入一只其貌不扬的紫泥壶里焖成的。壶身圆浑如满月，却刻着一只盘曲于波浪间的鼍龙，线条沉着笃定，分明伏卧却自有力量欲纵之势。我见了便问：何不像别家那样刻些花木龙凤？老王呷口茶，眼只向地上古窑的土壁一瞟，仿佛里面藏着几千年的秘密。

后来闲谈多了，才知王家世代做陶，他家传的古图谱卷边泛黄了，内里便有鼍纹古样。他道：“原先刻这东西呀，祖宗留话说土神欢喜。我们这一路的土呢，沾着鄂王城的泥星子，再刻上那老纹，是守土的意思呐。”那鼍龙纹样代代流转不绝，在泥土与火中重生，已是血脉内蕴的记忆。

多年再访，鄂王城成了遗址公园。一些孩子在残败的矮墙边跑动玩耍，偶尔弯腰拾块沾泥硬物。旁边立着一块字迹已有些磨损的石碑，勉强辨得字：“此地为春秋时期……鄂王城故址”。旁边不远，新建的小亭子里倒另有一块，上头刻字解释这紫砂土的来历与古老鼍纹的源起。古之遗痕与今朝人语，竟由这泥土捏就的小物将空间缀连起来。再听当地口音，唤着“这鄂”、“那鄂”，其声沉稳悠长，仿佛由深不可测的年代传响而来。

泥团转啊，在工匠指掌中轮转不绝；时光也轮转不绝。鼍龙纹饰历经无数岁月火焰，终究蜕去了最初青铜时代的狰狞气魄，深深隐入紫砂土温润敦实的内里——那线条依然蕴蓄着无声的力道，便如血脉承续的印记一般，在泥土肌肤之下静静地搏动。

再入镇中茶馆，仍用泥鳅小饼搭配滚烫的茶汤。坐堂老者讲起楚灭鄂而“鄂”字不灭、孙权定都而武昌更名的古书。故事尽头，老人忽地一拍桌案：“这紫砂里，分明有老鄂国埋没的骨头！”话音震荡，惊动了邻桌一位客人，手不由一抖，茶水瞬间从一只鼍纹紫泥壶嘴中倾出，茶水洒落桌面，润湿一片棕暗色水痕——这水痕如同历史隐线，千年的“鄂”字，浸透了古老河湖之水，正融入眼前这微末却踏实的泥土器物。泥土所沉淀的，是比任何战云和宫阙更为古老长生的东西。

泥火交融里，老鼍盘身伏息，其骨其魂沉潜于壶壁；鄂邑紫韵的历史文脉在人间烟火之中蒸腾而出，悠悠穿过时间，最终被紫砂壶中一泡滚茶沏开。水雾弥散，蒸腾出古鄂大地千年未熄的记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