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打开时光封印,将我带回人生的最初记忆。自从外婆将我从一堆血腥的医疗废物中捡起,托在掌心,捂在胸口,已是60多年过去了。虽然外婆早就离我们远去,而在我的心灵中,每天的梦乡中,她的音容笑貌如此清晰,好像从未离开过!</p><p class="ql-block">曾记得,瘦小体弱的我拉着外婆衣角,有时候外婆紧紧牵着我的小手,她每走一步,我都会自然而然跟着她,成了她放不下,丢不弃的小尾巴。人生最初的11年,与外婆朝夕相伴,小小的身体蜷曲在她怀中,贴得那么近。能感觉到每次心动和呼吸。</p><p class="ql-block">有次,外婆不知去哪啦?晚上没来得及回家。我与妈同睡一张床,半夜迷迷糊糊转身去抱外婆,却抱住了妈的脚,不由得委<span>屈</span>哭起来。大概是抽泣明显吧?妈察觉到起来哄我,问我有啥不舒服?我说不出原因,就是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并且越哭越伤心,弄得妈不知所措,整夜没能睡好觉。</p> <p class="ql-block">外婆带我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太外婆家,冬天春节拜年,夏天农季帮忙。太外婆慈祥温和,善良淳朴,似乎对我特喜爱!她眼睛看不见,每次见面总会说:来,让阿太摸摸,有没有长胖、长高?然后笑容满面地将我拥入怀中,不断表扬我懂事、乖巧、可爱!有时还会补充一句:这孩子真像她的小外婆。于是,从未见过面的小外婆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p><p class="ql-block">太外婆讲话轻柔亲切,热情自然,富有感染力。每每谈到舅公总会说:阿拉(我家)炳灿;谈到小外婆就是阿拉(我家)调兰;对我们兄弟姐妹也不例外,总会带上阿拉某某。不知怎的?就是对我外婆特别冷淡,从来不喊阿拉锦兰,而是称作:“应家闸人”!听上去生硬、疏远又陌生,毫无自家女儿的亲近感,连我这个未明事理的稚儿,都感觉异样,听着极不舒服。可是,外婆待太外婆挺孝顺的呀!无论吃、穿、用,每当我家有什么好的物品,都会藏起来带给太外婆和舅公。</p><p class="ql-block">我觉得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某天,当太外婆喊“应家闸人”时,我立即抵触地追问:“阿太,您为啥叫我外婆应家闸人呀?,她不是您女儿吗?”太外婆不由得一愣,然后勉强笑着回答:“她已经嫁到应家闸去了,不就是应家闸人吗?”“那小外婆不也出嫁了,您怎么没喊她余姚人呢?”太外婆沉默不言了,似乎陷入了沉思,无神的眼睛望向光亮的远方。我不敢再随意追问下去,怕触碰太外婆心中太多的伤痛。</p> <p class="ql-block">直到许多年以后,舅公“中风”到我家治疗,那年暑假我自愿请求去陪伴孤独太外婆,她才渐渐吐露这其中的因缘和奥秘。</p><p class="ql-block">太外婆是个可怜老人,年幼瞎眼,年轻丧夫,育有一子二女。外婆是她家长女,因太外公意外身亡,家里断了生活来源,太外婆百般无奈之下,将年近8岁的长女,送给应家闸的一户人家做“童养媳”。家里还剩下4岁舅公和襁褓中的小女儿,舅公是她唯一儿子,长年与她相依为命,因人穷志大,却心气高傲,孑然一生,从未成家生子。据说小外婆聪明伶俐,长得漂亮清秀,16岁去城里被一位富家子看中,便学文识字,官场应对,讲得一口流利“书面话”。可惜体弱多病,不得生育儿女,不到28岁离开人世。</p><p class="ql-block">太外婆是位坚守诚信的老人,她始终认为:既然当年自家无力养活儿女,全然依赖好心人相帮扶助度过难关。那么送出去的孩子就是别人家的人!不能再反悔承认是自己亲生女儿。尽管那家养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也必须信守一份忠义,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她喊一声不露亲情色彩的“应家闸人”,正是强调永久的承诺,表明立场的态度。</p> <p class="ql-block">外婆当年还算幸运,接纳她的那户人家虽不富裕,但忠厚老实。只因家里有个患病儿子,想着为其找个伴儿相随左右,打理生活。外婆虽年幼但心灵手巧,希望长大能为他家添丁留后继承家业。养父母给外婆改了名字,由原来“锦兰”换成“桂香”,犹如亲生闺女般抚养她长大。</p><p class="ql-block">真是命运捉弄人呀!那个病儿在我外婆将近12岁时亡故。沉重的打击使这对老年父母亲悲痛欲绝,身体日渐衰退。他们是老年得子,家中没有别的儿女,外婆是他家唯一养女。能干贤惠的外婆,小小年纪承担起下田耕种,在家缝洗,照顾体弱多病养父母的全部责任和义务。</p><p class="ql-block">随着年龄逐渐增大,外婆长得越来越俊俏,看中她来说亲的踏破门槛(外婆领养时年幼,对外一直称作养女)。善良的养父母眼看女大留不住,考虑到自己可能时日无多,养女有个好去处安身,亦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便同意外婆出嫁。年老养父母则以变卖田产度日,不久随同儿子去了天堂。</p><p class="ql-block">正碰上从小在上海远洋轮上学做“茶房”的外公回家探亲,长得白净帅气,拿外婆的话说:“戴洋帽,穿长衫,活脱脱像个白面书生”。外婆见之内心暗自喜欢,尊重养父母旨意,听从命运安排。待前后送走养父母后,外婆便随同外公去外面世界漂泊。</p> <p class="ql-block">可现实往往不如想象美好,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一切都感到无比渺茫。外公收入低微,只够在上海租个阁子楼,勉强安顿家。外婆不得不外出寻找洗衣做饭缝补等杂活,以艰难度日。尽管这样,也没能维持多久。由于列强争霸,形势纷纭,外公在职的远洋轮被迫倒闭,只得带着家小返回故乡。</p><p class="ql-block">家里穷困潦倒,仅存三间破房。失去劳力的老爹以为儿子这辈子不会再回家过日子,早已变卖抵押掉所有田产。外公只好给人打短工养家糊口,撑起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外婆也把孩子送到太外婆家,自己外出去给大户人家做姨娘、奶娘,直到后来做成管家。</p><p class="ql-block">可怜的外婆呀!生育三女一男,最后只剩下我妈一个女儿。其它三个都因贫病交加,得不到治疗离她而去。记得我妈讲过幼时的经历:农闲时外公找不到活干,只能饿着肚子冒风险替人挑私盐,天蒙蒙亮出发,直到天漆黑时用<span style="font-size:18px;">草帽装着几</span>斤稻米回家,日子过得有上顿没下餐。</p><p class="ql-block">外公外婆朝思暮想盼望儿子,结果儿子等来了,满月就送去山区的一户人家寄养,外婆则去给别家孩子当奶娘,本想多赚些钱除了付寄养费还可买粮食维持全家生活。结果丧失儿子性命后悔终生。妈说:阿爹抱回的弟像只小猫似的,皮包骨头,气息微弱,连啼哭都发不出声音,第二天就断了气。唉,孩子可怜呀!外公外婆不知有多心疼。</p> <p class="ql-block">50年代初,被任命民兵队长的外公,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变荒山为良田,带头开辟,早出晚归。某天,不慎被尖硬竹根刺破脚掌心,受到严重感染。发着高烧仍坚持上山劳作,回家路上跌倒再也没能起来。</p><p class="ql-block">当年外婆仅50岁左右,没法承受这突然袭来的灾祸,妈亦不忍外婆孤独一人在家悲伤,接她离开这个留有许多记忆又令她伤心不已的地方。从此,外婆来到我家,承担起抚养我们成长的重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