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散文)

黄山一叶

<p class="ql-block">记得初中教材有篇课文,叫《登勃朗峰》,是一篇文字与内容都出色的文章。我是一个常年蜗居,不出远门的人,写不了那些生猛新奇的终极体验,所以,没啥特别的内容可写,聊点平常的,归结两个字,登高。</p><p class="ql-block">我去过的地方不多,扳手指都数得过来,名山大川也寥寥,有泰山黄山与庐山。上黄山坐了缆车,只剩登莲花峰,有极致的登高体验与醉酒似的审美享受。庐山是乘车上去的,看三叠泉瀑布,由山上往下走的。那份感受,有点像到莫干山去看剑池,沿台阶下去,只有探幽与疲劳,没有登高仰望的感慨。三叠泉瀑布那点水,实在小,还比不上温州大龙湫,李白要是活在当下,断写不出《望庐山瀑布》。</p><p class="ql-block">只有泰山,我是从下而上,由中天门到南天门,再由南天门到玉皇顶,一步步走上去的。似乎可以正儿八经写一篇《登泰山记》。只可惜我早就熟悉姚鼐的名篇,它曾是中学课文,我从没想过重复或模仿它。事实上,我一般不写游记,而且觉得各地名胜都有大量介绍,做文抄公拿来一用,没啥意思。更何况吾辈去的地方极少,又没有旅行家的经验与工作态度,不会学徐霞客跋山涉水写游记;更何况底子不足,再引经据典,借景抒情,再怎么努力,也搞不出一部《文化苦旅》,还是不费那个脑筋为好。</p> <p class="ql-block">所以现在闲聊,只能说说自己的登高体验。我登泰山那年是三十周岁。那年夏天去北戴河,参加一个笔会。火车票买到秦皇岛,黄昏时分火车到了泰安,远远地看到北边的泰山,我突然决定,下车签票,明日上过泰山,再继续赶路。出行少,这样签票改期是第一回。笔会报到晚一天无碍。</p><p class="ql-block">于是先找一家车站旅店住下。天热,旅店空调不好,午夜才睡着,只两三个小时就热醒了,想着看泰山日出,干脆起来。叫了一辆三轮,轰轰轰穿过后半夜安静的泰安城,到山脚下。</p><p class="ql-block">之前还觉得自己有点疯狂,到了一看,敢情门口人头攒动,游客已然不少。不过他们似乎都三五成群,一人独行的,只有我。</p><p class="ql-block">山门边上有摊位,卖拐杖的,卖矿泉水的,卖雨衣的。还有挂牌租大衣的。好奇凑过去,问怎么要大衣,答,上面冷。自恃年轻,拐杖就算了。大衣被租完了,就买两件雨衣吧!</p><p class="ql-block">然后登山。</p><p class="ql-block">我之前也登过一些山,而且到一个地方,总想到一个城市的最高处,往下面看看,体会一把拉斯蒂尼(<span style="font-size:18px;">巴尔扎克笔下人物)</span>“我要把你踩在脚下”的感慨。譬如到北京,就去香山,到南京去钟山,在无锡登惠山,到常熟去虞山。之后还去过一些山,譬如去浙南登雁荡山,到安徽登大明山,到台湾去阿里山,等等。回忆起来,单就登高体验而言,都不能跟泰山相比。登泰山而小天下,不是虚言。</p> <p class="ql-block">泰山是古代皇帝封禅之地,从山下往上,都筑有台阶,沿路两边的石壁上,刻有历代帝王的题字,单是这一点,就是独一无二的。两边的青松翠柏,矗立石壁间,高耸入云,蔚为壮观。所以初登之时,东张西望,注意力全在头顶,不在意脚下的石阶。因为有历朝帝王字迹,似乎在穿越幽暗的历史。</p><p class="ql-block">起初光线微弱,两边石壁阴森,有威严之感,树林间有如潮的虫鸣,台阶上沾着露水,泛着亮光。之后像洗印照片,眼前的影像,壁上字迹一点点清晰起来,抬头看看,上面的路口的建筑在渐渐靠近,于是脚底加力,三步并作两步,努力向上。</p><p class="ql-block">近南天门,有老者开始放下拐杖,拄着前行。台阶似乎无穷无尽,一排排上去,我尽管年轻,感觉脚下开始沉重,似乎一个台阶比一个台阶要高,而自己的步子也越来越慢。(腿上的酸涩堆积起来,之后一周都没有褪去)。抬头往上,想着上面的风景,脚底忽然添了一份力气。</p><p class="ql-block">再往上,气温果然降下来,本来因为用力,身上发热,可是热气没有散发,就被上面的冷气吸收。呼吸加快了,自己都能感受到,走快了,喉咙口呼哧呼哧的。</p><p class="ql-block">上面没有石壁与刻字了,只有幽谷与树木。有雾气在幽谷里蒸腾。再上面似乎有明亮的晨光,在描述杜甫“阴阳割昏晓”的画面。</p><p class="ql-block">台阶往上,有供栖息的平台。有游客开始展开租来的大衣,披到身上去。我低头看自己裸露的小腿,决定把雨衣套身上。走了几百米,又觉得冷了,又套上一件雨衣。这样裹着走路有些困难,但是毕竟还能抵挡一点寒冷。</p><p class="ql-block">往上走,往上望,最大的感觉是上面光亮无比,是的,那时候自己像一只趋光的昆虫,心里一直想着,会不会看到日出?那次登高的最大愿望,是看一眼日出啊!</p> <p class="ql-block">再往上终于发现,太阳其实已经升起,远处的白云披上红霞告诉我,<span style="font-size:18px;">自己还是迟到了。</span></p><p class="ql-block">到达天街以后,我没有多作停留,只想着再上玉皇顶。那时候心里全是杜甫的“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了。于是埋头继续攀登。那段路走得十分吃力。而且看到有人用三条腿(拐杖)不够,干脆用“四条腿”,两手撑地,爬着上了。</p><p class="ql-block">我此时此刻的做法,是走走停停,往两边东张西望,再继续往上走。直到登上玉皇顶,然后找了一个中年人,让他用我的相机,在“五岳独尊”石碑边留一个影。</p><p class="ql-block">然后,我找一块空地,四下张望。极顶处能见到什么景致呢?云山,还有雾海,还有远远近近的孤岛似的小山峰。</p><p class="ql-block">然后,是回看那条自己艰难走上来的悠长的山路。说实话,我当时体会过杜甫的《望岳》之后,马上又想到了他的另一首名作《登高》(尽管它并不写泰山),还有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眼前似乎有风急天高中的猿啼,渚清沙白里的飞鸟,有无边落木与不尽长江。眼前又似有推着圆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我感受到了人生的诸种潦倒与艰辛,荒谬与无奈。</p><p class="ql-block">一面是上山青年的豪壮,一面是豪壮过后的悲凉。似乎很宿命。但是,我们还是要跋涉,登高,独自一个人去面对,去承受,知道了最终自己会像圆石一样滚下去,上坡以后必然要下坡,还是要登高。</p><p class="ql-block">这就是我在泰山顶上的瞬间感悟,人生或许没有意义,登高——爬山或者写作,这个过程,以及由此带来的体验,就是意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2025,6,23</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