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通宝背三钱（三）骗局与馈赠

沧海一粟

骗局与馈赠

2000年，那年邢台的日头，毒辣得能晒裂柏油路。邮电大楼古玩市场里汗气蒸腾，人声鼎沸，旧纸钱币的霉味混杂着摊贩劣质烟草的辛辣，织成一张混沌的网。我腋下夹着十六张连号的第三套人民币贰角纸币——那著名的“长江大桥”图案，新崭崭的纸边硌得皮肉生疼——那是东薛屯村收来的宝贝，每张五元，连号如琴键般齐整，仿佛能弹出叮当的铜板声来。

拐角处那个面熟的瘦高男人，眼睛在镜片后精光一闪。他手指捻过我的纸币，如同琴师拨弦，连号数字在他指尖流动。“小兄弟，这纸票子过时了。”他喉头滚动的声调带着蛊惑的蜜糖，“古钱才是真江山。”他变戏法似的从破旧人造革包里掏出本厚书，深蓝封面已磨损泛白，《华光普古钱币目录》几个金字却还执拗地亮着。他压低的嗓音如蛇信嘶嘶：“孤本，九六年绝版，换你这几张花纸头，你赚了。”

我二十四岁的精明在那一刻熔成铁水，烫得人发昏。连号的“长江大桥”贰角纸币如断线风筝从手中飘走，只余那本厚书沉沉压在手心。归途骄阳似火，书页的霉味却丝丝缕缕钻进鼻孔，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少年的懊丧。那夜我翻遍目录，满目“光背”二字如针芒刺眼——清朝之外的方孔钱，背面竟多是光秃秃一片，我自以为捡漏的几枚“珍品”，不过是目录页脚草草带过的凡物。骗子！这两个字在胸腔里闷烧，烫得人辗转难眠，目录被狠狠塞进书架底层，如同埋葬一段可耻的天真。

岁月如河水般冲刷着记忆的棱角。二十五载春秋，那本《华光普》在书架最暗处沉默，书脊渐渐落满尘埃，成了房间一道无人留意的灰暗伤痕。偶尔除尘时指腹掠过它冰凉的封面，心尖仍会掠过一丝被愚弄的刺痛，像触碰了旧日结痂下未愈的嫩肉。

前日整理旧物，一方蒙尘木匣底，忽有铜绿微光刺入眼帘。一枚沉甸甸的铜钱，褐色包浆下“洪武通宝”四字苍劲如铁，翻至背面，穿右那个清晰端方的“三钱”字，赫然如一道符咒，击中了尘封的记忆。我猛地抽出了那本《华光普》，尘埃在光柱中狂舞。手指急切地翻动脆黄的书页，纸张在静夜里发出枯叶般的呻吟。第83页，洪武通宝背三钱的拓图与说明文字，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形制、尺寸、特征，与掌中之物严丝合缝！指尖抚过书页冰冷的铅字，又触到铜钱上六百年前留下的、温润的凸痕，冰与火在指端交汇。

骗子当年用铜绿编织的绳套，最终竟牵我去往了星辰。他夺走我十六张连号的“长江大桥”贰角纸币，却塞给我一把打开青铜秘境的生锈钥匙。二十五年后，当这枚背三钱真实地躺在掌心，那场骗局竟在时光的坩埚中淬炼出了奇异的光泽——他予我的不是一本死书，而是星火燎原前的火种。

摩挲着钱币与书页，少年邮市里那锥心的痛楚早已风干成书签上一道浅淡的折痕。原来人生中那些看似劫掠的拐点，不过是命运换了一种方式递送行囊。当洪武通宝背三钱沉甸甸的体量压在手心，当华光普泛黄书页上的墨痕与铜绿在眼前重叠，我才恍然彻悟：骗子盗走的十六张连号纸币，早已在光阴的暗河里悄然摆渡，最终兑换成一场跨越六百年的、青铜与纸张的相逢。

此刻书房寂静，二十五载光阴凝缩于这方寸之间。那叠“长江大桥”纸币的幻影与铜钱的实感在尘埃的光柱里无声交汇——那场骗局，原来只是时间之神一次狡黠的转手，它最终交付的，恰是我命定该得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