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春秋 (五)麦穗色的女孩儿

紫薯兒

小镇春秋(五)麦穗色的女孩兒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知什么时候,在我常搭乘的公共汽车上,发现了一位年纪极轻的金发女。 以前从没注意到有这位乘客,大约是新搬来的吧!</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笑,不左顾右盼。从未听她说话。 一头瀑布般的半长发,直直地披在后背。那次我突然注意到她,是我偶尔发现一头闪光的金发,在上午的日光照耀下,格外动人,充满明朗与丰富。 一张年轻的小脸蛋,瘦瘦,略长,典型的浅黑型金发女郎。搀杂在众多年老、残疾、体形古怪与暗色皮肤乘客中,她显得格外醒目。</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以后,又是看见她坐在客车中部位置上,静静地,有时看着窗外。她似乎老坐固定座位。 汽车中间,不前也不后。 当我上车去城里时,她老是已经坐在了车里。 想必她住在比我更远的地方,但一定也是在这同一条古老又著名的长长的大街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来,又发现她也在市中心终点站下车。 再后来,发现她每天挤在下班的人流里,从市中心起点站也就是终点站上车。有时候,她会静静地坐在不远处的一条露天长条靠背凳上。那儿设置了不少长凳,在广场中心,就在汽车站旁。等车人、老人、年轻人、游人、残疾人、无家可归的人、酗酒的人、吞毒品的人... ..., 什么人都坐在那儿,一饮太阳的灿烂与光辉。一群养得肥肥大大的灰色鸽子,在铺满洁净的红砖地面上,旁若无人地争抢着人们撒在广场上的谷粒儿。这儿当地人喜欢太阳,已成为一种时髦。 夏日里,皮肤不晒成古铜色不罢休,不如此乃称不上健康和性感。</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也是古铜色皮肤,但似乎是天成生性的,而非涂了防晒霜晒成的, 或红外线烤炉高温炙成的。她属于浅黑型。浅黑型金发女郎在这当地男人们中很是抢手。 而她们的自信感也高达97%。当时的杂志上是这样说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绝对没有坐在可遮阴的五角汽车亭里的长凳上,哪怕一次! 她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人群。一个人孤单单坐在不远处的露天长凳上,任夕阳的余光在金发上洒上更多的斑斓,任风儿轻轻地拂起她那美丽的长丝,在脸上潇洒地荡过来扑过去,更为她平添了几分风韵与神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梵高之作</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的肤色, 和发色, 更准确地说, 是麦穗色。但在阳光下, 和日光下, 会折射出金光。具备了这种自然发色的人, 比较稀少。就像小时候家乡里, 小姑娘们爱好养蚕。金色, 黑色, 粉红色, 是众多的白色或乳白色的蚕茧中, 绝对稀罕少见的。谁要是发现了一个, 不禁会忍不住大呼小叫。然后一旁的小姑娘们就會都围上来, 七嘴八舌高声喝起彩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似乎喜欢安静,也许喜欢沉思。 有时发现她捧着一本厚厚的大书,随着公车晃荡的坐椅,颠颠蹦蹦地读上七八分钟,汽车也就到站了。我们栖息的这儿是个小城,最小的一个当地的首府,但却是整个地区最美丽的城市之一。当时据说这儿有最好的生活居住条件,最好的工作环境,最优的就业机会及最方便与最珍贵的旅游去处。可后来又据说恰恰相反, 除了旅游 、居住和工作环境以外。不管怎么样, 这儿是一个小都市,小小的漂亮的珠宝城。滑溜溜透出光泽没有棱角的红色砖头铺满了小城的地面, 似被无数个脚板鞋底打磨过, 五分钟即可走遍。人烟不多, 故到处洁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但在长凳上等车时,她从来不读书。只是坐着,静静地,背立得笔挺,直视前方,似乎在观察什么,但却从不东张西望。 没有好奇,没有惊喜,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这在当地人里是很少见的,尤其年轻姑娘。 这儿人们的似乎无忧无虑,活在当下, 活泼好动,谈笑风生,已似乎成了民风, 岛风, 地方风, 抑或国风, 地球风。然而, 风从东方来, 家乡老镇那边儿, 自古和当下不也盛行过这么一些个诗句吗, 诸如唐代诗人杜秋娘的《金缕衣》,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似乎喜欢自由。因为一个人更自由。一个人只占据一个人的空间,很狭小。 但却有着张力无限的自由度。 她从来也不凑热闹,从没见她有过伴。 上班时,大约是上班,下班时,恐怕是下班,没有同事、朋友。 等车、搭车,没有亲人、熟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也许忧郁,因为可能没有恋人。没有爱常常使人忧郁。 虽然她也可能是天生的忧郁。 她那么瘦弱,还很害羞,常常搭拉着眼皮,怕见生人似的。 真像一只柔弱的小羊羔,需要人保护,需要人爱抚,需要人搂在怀里,倍加看守。可是当今世上, 有多少男人, 会去保护一只羞怯的小羊羔呢? 男人自己都在寻求保护,母亲一样的保护。倘若时光倒回五十年,或世纪前,或许男人会豪气飒爽地伸出铁一般粗硬的双臂,去承担一个柔弱女人轻极了的重负。就像欧内斯特 • 海明威和杰克 • 伦敦笔下的男人们, 或者他们自己, 還有保尔 • 柯察金?可是如今,男人们再也不需要柔弱了,因为男人们开始在柔弱了。 他们要变性,要涂口红,抹香水,戴耳环,套项链,挂戒指, 缠手镯,留长发,还隆胸。男人开始叫喊:“还我男人本色” !并图谋发动一场 “男权主义运动”。也许, 热血雄性的铁汉子们并不存在, 而是文人笔下的想像? 不存在的东西只好借助于空想。想像了世世代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女人们开始和男人们一样强壮了:粗壮的胳膊,硕大的骨架 ,结实的肌肉,粗黑的皮肤,泛着古铜色的光芒。男人一般的能干,男人一样的敏捷,还有那远甚于男人的生命力。</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也许她意识到了这一点。 男人都太弱,都在寻找强壮的女人,都在 "marry up"。而她太弱小,所以她忧郁。 她无法找到那位强壮的能保护她的侠士,有一副宽厚的肩头能承载她轻盈的脖颈和头颅, 所以她孤独。</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个子很矮小,可以说相当矮小。以往当我坐下时,常常发现站着过去的人很高。 即使他们不高。即使我站起了发现我比他们高。但是当她站起, 从我座位边擦身而过时,我却发现她很瘦小。当我站着与她一同在市中心等车时,发现她矮我许多。在店里购衣服,当地人常说我身材很小。 这在我听来颇不习惯。因为在家乡里我绝对中等偏高。 18岁时还是个大个子,身子偏横。可这儿,当地女郎 50% 以上穿十号的衣服,而我则四到五号, 或五六号,可见我的小了。 然而她更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但是她很时髦,很会着衣。尽管小个,却穿大号。会搭色,会配衬,懂得时装美学的基本原理。所以时常显得很得体, 很入时。 她常着暗色衣褂,偶尔亮色。 绝无红色。 有时套件花裙,花得甚是美丽,与众不同。 看惯了当地女人流行的花色, 再看她大朵缤纷, 被塞进一付小小的骨骼,煞是有趣。她很保守,把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长长的短袖,高高的低领,松松的外套,绝对没有这儿女人们通常和刻意的暴露。</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常常觉得她不像当地人。 她的举止,她的沉思,她的脸蛋,都像几千万年前脱胎于东方的亚洲人, 除了那一头美丽的金发。也许她的远祖是东方游牧民族吧。 她的脸部轮廓不很凸出,眼睛有些东方人的狭长,眼珠非蓝非绿非棕非灰。 鼻子直,也不矮,但不很高, 也不很线条。不难看,但也说不上美丽。然而不知怎么搞的,就那么越看越有味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也许因为她常常注意到了我的缘故,所以我也相应地注意到了她。我一张东方人的脸,一付东方人的瘦小骨架,在芸芸众生的立体的脸中,和肥硕的身骨中,格外醒目吧。 或许我俩同病相怜,所以俩俩相惜吧! 也许我这东方人的缄默寡言,在当地人的喧闹声中显得突出吧。 也许我也常常茫茫然瞅着窗外,不知在胡乱思想些什么吧。 也许我也常常手捧一本厚厚重重的大书,不知在胡啃着什么吧。尤其是抱着一大本从图书馆借的刚刚出版的《The litigation Explosion》, 却觉得这 litigation 词儿, 太令人费解, 太捉摸不透, 太深奥晦涩吧。故脸上常常带着从心底冒出的, 掩也掩饰不了的困惑吧。也许我也三天两头赶时髦吧,东方人的,西方式的,一派大杂烩的着衣方式吧。也许我俩太相像,所以有一根无丝的线牵住了我俩,使我们在这冥冥世间,有了一种心有灵犀的沟通吧。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 棕色人, 东半球,西半球,北极 , 南极, 走到了一起。 天天相见,从不说话,却是两眼顾盼流连。 我知道她欣赏我,就像我欣赏她。 我想知道她的内心,她正在读什么书? 想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到城里为何? 她有男朋友吗? 她的家在哪里? 我最想知道的是,她每天在想什么? 因为她那样一付神情,好神秘好神秘。真想和她交朋友,但我知道我太老了。和她比起来。我想我喜欢她。也许是爱上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来, 我离开了小城。过了无数个月份的日子, 因它事又折回小城几次。可是, 在公车上, 在车站边, 在小镇候车总站, 那广场中心的地儿, 再也搜索不到她的身影。也许,她也走了。或许,我俩的时辰没对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廣場中心静静矗立的八角亭子,依然默默不語。公車仍舊一趟趟地往往返返,车厢两邊還是涂抹着巨大的张贴广告: “ Word will hurt you, and injure me", 一旁配着一個小男孩哇哇大哭的模样。</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懒懒的冬季太陽,暖暖地洒在一片暗红色的磚地上,照在那一条有靠背的长凳上。什么都如故,只是没有了那瘦小清秀面无脂粉一袭清汤挂面似金似沙落肩而下直抵腰背的長髮的,孤独的身影。她不再特立独行地,端坐那兒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酗酒的人們仍然聚集在市中心,或倒或歪懒散地靠在亭子的栏杆上或睡卧在长凳上。当年初到此地兒不久,排隊正要上公車時,突然一聲怒吼: ”Your Chinese, go back to your country"! 一侧目,原来是一名黑人中年大叔醉汉,在一旁冲着我狂叫。好是难堪。我充耳不闻,佯作不知不懂。队伍行列里是一併的居民和下班的职员个个西装革履。但没一人站出来说话或是制止他。面对醉汉,你有什么办法?那时還是中美热恋早期 (汪洋後來的比拟), 可居然偏远地带的少数族裔醉汉,都懂得 ”超前地域政治” 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只有那些个灰白黑不等或相间的鸽子们, 依舊挺着鼓鼓的肚子,咕咕叫着到處觅食。或是悠闲地叨着一粒粒洒在磨得噌亮的红磚石地上的碎谷粒兒,或是惊异地四處张望踩着小碎步到處游走,或是满是欢喜樣地一展羽翅腾空飞翔。</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另一张五角亭依然在卖报或杂志但主售酒水。還有一個永远也记得的冷漠:柜台後年轻的调酒师,属於粉色肌肤的男子但其肤色当时是白中透暗,他拒绝我礼貌客气地请求换我一元硬币,以一元纸币兑换成4枚25分的硬币,我要搭公车用。他面无表情冷冷地拒绝了。极度失望下我缓缓地转过了身。不可理解。难以忘却。心悸心疼心酸。问自己,为什么我要来到这块土地,面对這樣的境遇?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然而,在自己的故土,不也遭遇到某些同类们的区别对待,和冷遇?且并非偶尔? 尤其是文革时父母輩们一代人的 &lt;&lt;一個人的遭遇&gt;&gt;?情同手足,从何谈起? 是否人类应有共同的情和血和肉? 而非国界或地域或族群划分的毛发肤色容貌身体框架甚至人造的 “灵魂和精神之上的政治”?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暖冬的陽光将她的温馨、潇洒、慷慨、仁慈,铺满了這兒的遍地四處,尤其施舍给予那些似无家可归或醉醺醺地倒卧在长凳上的人們、、、。麦穗色的女孩儿不在了。我也走了。她会想我吗,當我突然离去? 就像我在寻觅她,却始终都不见她的身影?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15px;">后记: 原作于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五日晚, 双语。又于二零一四年三月小作改动。二零一七年八月十二日又稍作修改。今又补充尤其结尾處。</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