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江书院:藏在岁月深处的墨香

澄怀观道

<p class="ql-block">图文/李康忠 </p><p class="ql-block"> 周末的晨光总带着信江水的湿润,从水南街老窗棂透进来时,檐角的风铃正与对岸黄金山上的鸟鸣应和。我踩着青石板路往信江桥走,鞋底叩击路面的声响,像极了幼时母亲讲述故事时轻敲桌面的节奏。这座横跨信江的桥,此刻正把我的影子投进粼粼波光里,而对岸那片被晨雾半掩的黛瓦飞檐,便是我今日要探寻的信江书院——三百年间,它始终静卧在信江南岸的黄金山上,像一卷用时光磨墨写成的线装书。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上饶人,无数次路过书院朱漆斑驳的大门,却从未真正走进它的深处,探寻那些藏在飞檐斗拱间的岁月故事。</p> <p class="ql-block">  过了桥,推开书院厚重的木门,吱呀声惊起檐下小憩的麻雀。拾级而上的第一块石阶便带着凉意。指尖触到石缝里渗出的潮气,竟有青苔顺着指腹蔓延的触感。这山古称“道观山”,因“钟山峙于后、灵山揖于前”的形胜,自汉唐起便是僧道筑庐、文人题咏之地。清康熙三十三年,广信知府张国桢婉拒士绅为他修建生祠的提议,将此处改为义学,题匾“曲江书院”,从此开启了这片山地作为赣东北文化地标的历史。</p><p class="ql-block"> 石阶旁的古樟树至少有两人合抱粗,枝桠间挂着褪色的红绸,是近年游人系上的祈愿。风穿过叶隙时,我仿佛听见乾隆八年知府陈世增修葺书院时的斧凿声——那时他嫌“少书舍难容多士”,扩建后改名“紫阳书院”,还在后山建楼祭祀朱熹。而真正定名“信江书院”,已是乾隆四十六年康其渊知府任上的事了,算来距我此刻踏足的石阶,刚好隔了两百四十四个春秋。</p> <p class="ql-block">  登上半山腰,一座四方高台赫然眼前,台额“钟灵台”三字虽经岁月剥蚀,仍透着古朴的力道。这里原是书院的核心讲堂,康熙五十一年知府周錞扩建时改名“钟灵讲院”,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曾为之作记,盛赞其“延师主讲,招收七县士子”的气象。我站上石台,想象着三百年前,来自上饶、广丰、铅山等地的书生们,曾在此听先生讲授“格物致知”,暮色降临时,便着信江水磨墨,在春风亭下吟哦诗句。</p><p class="ql-block"> 春风亭就在钟灵台东侧,四根朱漆柱撑起六角飞檐,檐角铜铃在风中轻颤。亭外修竹夹径,阳光透过叶隙在石栏上筛出斑驳光影。据说乾隆年间扩建时,书院建筑已“缭以石栏,荫以嘉植,静与神会,旷若天游”,眼前这竹影摇曳的景致,怕是从那时便留存下来的。指尖抚过亭柱上模糊的刻痕,竟辨出半首残诗:“南屏山下水潺潺,书院春深客到闲……”想来是哪位失意书生在此寄托心绪,却让墨痕与竹影一同长成了岁月的皱纹。</p> <p class="ql-block">  绕过钟灵台,沿石阶东行,便见一座小巧的轩榭隐在古柏之后,门额“一榻轩”三字娟秀雅致。这是书院里最具文人意趣的所在,据说曾是山长(书院院长)休憩读书之处。轩前一方小天井,青砖铺地,中央置一玲珑太湖石,石旁斜出一株腊梅,虽未开花,枝桠却已蓄满了冬日的香气。想象隆冬时节,山长在此拥炉读书,窗外梅影横斜,信江雪意漫过轩窗,该是何等清绝的意境。</p><p class="ql-block"> 从一榻轩拾级而上,便是夕秀亭。此亭得名于“朝华之草,夕而零落;松柏之茂,隆冬不衰”的古意,专为学子傍晚观景、反思所学而建。站在亭中远眺,信江如练,西带丰溪,东望祥符寺旧址(今市人民医院),南屏山的葱茏绿意一直铺展到天际。夕阳西下时,亭檐的影子会恰好落在山下的“日新书屋”匾额上,仿佛时光在此完成一次温柔的轮回——“日新”取自《大学》“苟日新,日日新”,而“夕秀”则暗合“温故而知新”的古训,这般匠心,怕是今日钢筋水泥的校园难以企及的。</p> <p class="ql-block">  书院东北部的亦乐堂旧址,如今矗立着“上饶专区革命烈士纪念碑”和黄道烈士墓。白玉石碑在绿树丛中格外肃穆,碑身上“江西省上饶市革命烈士纪念碑”十三个大字,让这片曾回荡着四书五经诵读声的庭院,有了更沉重的心跳。土地革命时期,赣东北苏区创始人黄道曾在此传播马克思主义,他的墓冢静卧在苍松翠柏间,墓前的石凳上落着几片新绿的叶,像是后人无声的告慰。</p><p class="ql-block"> 我在碑前驻足良久,忽然想起同治六年广信知府钟世桢在《重修信江书院志》里的话:“信州之有书院,自郡守张公始。”从张国桢拒建生祠改设义学,到黄道在此播撒革命火种,这片土地上的“教化”,从来不止于书本上的圣贤言,更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担当。碑石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与不远处古书院的温热气息交织,竟让人分不清是历史在抚摸今人的皮肤,还是今人的呼吸在唤醒沉睡的历史。</p> <p class="ql-block">  信江书院最妙的,是将江南园林的灵秀融入书院的庄严。乾隆年间扩建时,设计者依着山势水形,“或因疏流而凿池,或依盘石而建阁”,让讲堂、书舍与亭台、池沼相映成趣。如今尚存的“十八排”学舍,仍保持着“阶曲廊回,古木参天”的格局,每排学舍之间的窄巷,都种着不同的花木——春有桃李,秋有桂菊,冬有腊梅,夏有石榴,学子们从书斋走出,抬眼便是“花影压书案,竹声入砚池”的景致。</p><p class="ql-block"> 最让人流连的是“小蓬莱”景区。这里原是书院的游乐系统建筑,依傍信江,劈坡筑栈道,临水构亭榭,叠石成山,凿池为湖,处处“因势随宜置景,少事雕凿而自然成趣”。我沿着蜿蜒的石径走进,忽见一汪碧水映着半壁亭翼,石上刻着“蒙泉”二字,泉水从石缝渗出,滴入池中叮咚作响。池边有亭翼然,名曰“四照亭”,取“四方之光皆照”之意,想来月夜在此凭栏,可见信江波光与亭中灯影共徘徊的妙景。王赓言曾有诗写亦乐堂:“山向南屏新拓地,水流中沚渐抽莪。”说的正是这园林化书院里,自然与人文共生共长的意境。</p> <p class="ql-block">  暮色渐浓时,我走进书院深处的“经训堂”。堂内陈列着历代重修书院的碑刻,最醒目的是康熙年间李光地为“钟灵讲院”作的记,碑文字迹虽有些漫漶,“兴学育才,化民成俗”的宗旨却依然清晰。旁边一块乾隆年间的碑刻记载着扩建时的捐输名单,从知府到士绅,乃至普通百姓,都在这方石碑上留下了名字——原来三百年前的“文化工程”,本就是官民共筑的心血。</p><p class="ql-block"> 走出经训堂,忽见墙角一方残碑,碑文已不可辨,却有青苔沿着刻痕生长,形成天然的纹路,像一幅被时光晕染的水墨画。我忽然明白,信江书院之所以动人,不仅在于它是江西四大古书院的遗存,更在于它从来不是冰冷的文物,而是活着的文化基因——从张国桢的义学初心,到周錞的“钟灵”之志,从陈世增的“紫阳”崇祀,到康其渊的“信江”定名,再到黄道们在此点燃的革命星火,这片土地上的每道刻痕、每片瓦当,都在诉说着上饶人对“教化”的执着,对“文脉”的敬畏。</p><p class="ql-block"> 离开书院时,信江的夕照正把黄金山染成琥珀色。回头望去,钟灵台的飞檐挑着半轮新月,春风亭的竹影在粉墙上描出淡墨的画。山下的水南街已亮起灯火,我知道,那些窗棂里或许正有孩童在背诵“大学之道”,或许有老人在讲述黄道的故事——信江书院的魂,早已顺着信江水,流进了这座城的血脉里。</p><p class="ql-block"> 石阶上的青苔又厚了些,那是时光给后人留下的批注;古樟的年轮又多了圈,那是岁月为书院记下的诗行。而我这个水南街的居民,不过是在某个寻常周末,走进了这轴展开在黄金山上的水墨长卷,指尖触到的,是三百年未曾干涸的墨香,耳畔听见的,是信江水永远流淌的文化回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