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在桥背村的东面,有一片黑压压的山峦,我在桥背上学那会儿,它们还是野山坡。</p><p class="ql-block">离开这里多年以后,我偶然听说,这些山坡,居然还有一个很诗意的大号,它叫灵谷峰。当年,这里杂草丛生,而现在,它已被开发成了一个著名的风景区。</p><p class="ql-block">之前,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些年,自己偶然爬过的癞痢山头,竟然都是些古代的名山。</p><p class="ql-block">宋朝人氏王安石说过,他家乡的灵谷峰,是江南的一座名山。他是北宋当朝宰相,他说灵谷峰是名山,大概也没有人会说它不是。</p><p class="ql-block">从灵谷峰景区的资料上看,一些耳熟能详的古代文人,如王羲之、颜真卿、曾巩、陆游等人,都与这些山嶂有交集,但也多多少少是托了谢灵运的福份,而他是一位与此山有染的,年代更早的朝官。</p><p class="ql-block">有史记载,谢灵运是两晋时期中国山水诗的开山鼻祖,这种说法隐含着一种修辞,但作为更贴切的说法,比如,就山体的整饰和人的山居而言,他更是灵谷峰切实的开山者。</p><p class="ql-block">史载,身为江浙名门之后的他,曾一度被贬为临川郡的内使,主政此地,但也丝毫不改<span style="font-size:18px;">其一贯喜好游山玩水的秉性,当他</span>游玩至此,遂被其秀美之气质感动,于是,在他的鼓捣下,这里不仅建观布道,香客不绝,那一处处的美景也有了令人神往的名字。在其身后,山上那些繁续的庙堂和后访者的诗文,也都依托此山,落实了自己的归宿。</p><p class="ql-block">可惜,当年我和几位同学爬山时,对此一无所知。这不仅仅是孤陋寡闻,而且也无处可闻。七十年代末期,人们的关注,尚未转向文旅怡情,山下的人,除了忙于上山栽树,发展生产以外,竟不及念想,它还是一座繁花凋敝的古人之山。</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我天天望着它,恰似仰望着月亮上的环影,月亮遥远得难以触摸,而我却只能感受它投下的柔光。</p><p class="ql-block">这片山岗有些不同,它远远地,遮住了东边的天际线,那最高的峰尖,向北倾斜着,很像一个鹰首的形状,难免使人产生要去那山顶上看看的冲动。</p><p class="ql-block">去年,我以野山坡为名,写下了当年攀爬这些山头的一些过程和感触,却未曾触及灵谷峰的来路。</p><p class="ql-block">这次去桥背村,我是铁了心,要把灵谷峰捎上了,只要捎上了它,那些在桥背逝去时间,便有了参照。</p><p class="ql-block">同样是这座山,从野山坡到灵谷峰,于我,重拾山景之路,竟也耗去了四十余年。</p><p class="ql-block">我从桥背出发,经村道、乡道、316国道,随即到了景区的入口。</p><p class="ql-block">我几乎完全不认识这个地方了。</p><p class="ql-block">除了近处山形的轮廓,还能勾勒出曾经到过此山的梦境以外,我就是一个新游客。</p><p class="ql-block">从景区的入口处起始,辟有两条通向山顶的石阶路,石阶很宽,可以容下四个人并排上下,但这两条路,似乎都不是我经历过的那一条。</p><p class="ql-block">我隐约记得,我们几个男孩子是从山的北侧上去的。由于不认识路,向村民问及的方向,只是他们上山砍柴的小路,小路边的草木有些光秃,而我们,也很可能枉绕了一条更远的路。</p><p class="ql-block">既然不是原来的路,我便随意选了右边的一条道,向瀑布方向走去。</p><p class="ql-block">面对悠远的回忆,我不忍心,不甘心做一个新客。</p><p class="ql-block">一路上,我脑子里,不断地掀动着关于那次爬山的印记,奢望着,当前路过的景致,能够唤起记忆的响应。</p><p class="ql-block">有瀑布的山,不仅是景区吸引力的加分项,也会给厚重的山岭以灵动之气。由此看来,谢灵运鼻祖对自然造物的审美品味,已与当代人相差无几。</p><p class="ql-block">对于山川,是因有名而彰显其美,还是因其美,而使人心向往之。</p><p class="ql-block">我想,至少谢灵运内史不属于前者。那时的灵谷峰是也是一片野山坡,甚至连名子也没有,而这位谢老爷对政事却无甚牵挂,整日里寄情于山水之间,甚至隐居于此。</p><p class="ql-block">不可以并说的是,几十年前,在山下求学的四个小男孩也看上了这些山坡。他们对山的故事毫不知情,吸引这种踏访的,也只是可能存在的山景。</p><p class="ql-block">正走着,眼前闪现出一片展阔的,波光潋滟的湖面,四周绿色的山影,倒映在水中。湖畔的那些山坡,已完全被茂密的树木覆盖,倘若湖水有灵,不想泛绿也是难的。</p><p class="ql-block">而我对这个湖,依然感觉是第一回见到,或许当年爬山时,并没有绕到这边来。</p><p class="ql-block">我沿着湖边,继续向山林深处走去。</p><p class="ql-block">刚下一个坡,耳边就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往右一望,一条山间小溪正淙淙流过,溪水清澈可人,流淌在鹅卵石上边,使人忍不住要去近前亲近。</p><p class="ql-block">我来到溪旁的小道,迎着溪水,拾级而上。</p> <p class="ql-block">流水声越来越大了。我一抬头,只见眼前山体的断崖上挂着两条白色的,飞淌着的瀑布,瀑布落下的地方,自然形成了一方碧绿的清水潭,那潭清澈的水不断地溢出,又成为了小溪不绝的源流。</p><p class="ql-block">眼前所见,让我渐渐沉浸于一个场景之中,这个场景,在我记忆里反复出现,甚至我还记得当时的一些活动情形和敏感对话。</p><p class="ql-block">同样的瀑布、幽潭。在午后,我们一群男生在那里沐浴,嬉戏打闹。</p><p class="ql-block">我可以肯定,这个场景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我却并不以为是在灵谷峰下,总以为它在桥背附近,至少,离东边农科所水产养殖区不远。但重访时,我却发现,那里低矮的土丘和旷野,绝不可能滋生出记忆中的那处瀑布。</p><p class="ql-block">如果我还对场景回忆抱有足够的信心,那么,余下来的可能性只有一种,即我们曾两次造访过灵谷峰,只是我忘性大,不曾记得。而那一次,想必并不是为了爬山,而是为了玩水。</p><p class="ql-block">或许,是事先有了其它同伴的探听,我们才贸然前往的。</p><p class="ql-block">问题在于,走那么远的路,只为了去山下一个毫不知名的瀑布下面洗一个澡,我的贪玩之心果真有那么重吗。我为什么没把它与这座山挂上勾呢。</p><p class="ql-block">我不会去责怪自己的记忆力,那时,并没有灵谷峰的存在,唯有那一处又一处没有多少关联的野山坡。</p><p class="ql-block">某文有载,灵谷峰是武夷山的余脉,那么,以山脉的意象看,这瀑布所依托的山体,必是灵谷峰的一部分,而桥背村边的那些黄土丘陵,又是何处的绵延。</p><p class="ql-block">我遗忘了遇见过的湖水吗,也许真是遗忘了,但一想到可能会有人工凿湖这桩事,我必然会把对记忆的信力,寄托于近半个世纪的跨越中。</p><p class="ql-block">如果真的有所遗忘,就把它还给遗忘吧。好在,瀑布还在奔泻。</p><p class="ql-block">那挂在山上的瀑布,恰似两幅不规则倒垂的白色缎带,它们似乎永远都在不停地舞动着,从没有安静的时候。当我靠近它们时,那一条条水柱,立刻变成了早已逝去的时光线索,引导着我一步步地接近了记忆中的真切。</p><p class="ql-block">如果没记错,它就是我第一次所见的瀑布,如果人生所有的第一次都那么重要,那么我们对这个世界无数的第一次,都是重要的,所以,我要解构自己对所谓第一次的痴迷,让它祛魅,还原为一种日常可重复的感官经验,并且完全可以被遗忘,而不必自我抱憾。</p><p class="ql-block">可是,有些宏大场景的首次感受,依然难以被不断的重复覆盖,它只是随着时间闪进大脑,在不为觉察的沟沟回回间休眠,一旦被某个事件唤醒,便重又跃然意间。</p><p class="ql-block">这块野山的瀑布,在我见到它飞流而下的时候,甚至还不能读准它的音节,但也丝毫不能抵减它对一个顽童的诱惑。</p><p class="ql-block">我一直在想,那时,既然找到了<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么好玩的去处,</span>既然有了第一次的戏水和踏访,后来,为什么没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现在,我似乎想当然地猜到缘由了。</p><p class="ql-block">这有很大的可能,是被老师们所阻止,他们当然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再者,依照常理推断,这个瀑布和水潭地处偏远,且夏日酷暑甚烈,步行累乏暂且不说,单是<span style="font-size:18px;">来去一趟,就要耗去半天,而</span>我们的周日,却没有太多的闲暇。</p><p class="ql-block">我感怀这个算不上大气磅礴的瀑布,它虽然不似我后来见过的,那些落差更大,更奇险的飞瀑,但这两道涓流的灵秀却也无可比拟,正如桥背村的油菜花田,不争也不卷,只以它们自在的神态,招呼着每一个到访观赏的客人。</p><p class="ql-block">我更感怀自己在不经意间选择的,这条上山的石阶道路,正是这条道路,把我引到了这个暝暝中注定要与它重逢的地方,让我透过岩石上那溅起的水雾和散珠,找到了年少时戏水的清潭。</p><p class="ql-block">至此,我终于可以认定,自己不仅在经历上,更是在经验上重访了这座山,我不再是新游客了。</p><p class="ql-block">是的,我正在重访那个野山坡,身临美伦美奂的山景之中,不断地举起手机拍照,但每一次的定格,都仿佛是留给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午后,仿佛是在弥补那天留下的亏空。</p><p class="ql-block">此时,也不妨去作一些不合时宜的怀古之想,两晋时期的谢灵运面对这样的景观,也并不是没有可选项的,他本可以绘之或书之,正如他挥就的,那一段段千古流传的山水诗一样瑰丽、精致。但是,作为一个超级游客和山水玩家,他没有手机,也没有相机,却采用了更为洒脱的玩法,给这些景观命名,于是便产生了"灵谷十景"的由来。</p><p class="ql-block">我不想,不能,也无法考证,谢灵运是怀着怎样的心绪,在我眼前这些山水间游历的,正如,我也不想去追寻桥背那里的风雨历程一样,尽管在那里生活多年,也不过是在这个地方插了一下时空的队列,然后就不声不响地开溜了。</p><p class="ql-block">桥背尚且如此,灵谷峰就更是这样了。</p><p class="ql-block">但是,这里马上就会出现一个问题,也许有人会质疑,脱离了时空的关注对象会有可能存在吗。设若它是可能的,且我既不关注桥背的那块城镇飞地,也完全丢掉了关于野山的印记,那么,我的那些怀旧情感来自何方。我想,它们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情感必定产生于过去的日子,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境中,它离不开旧地,离不开故事和故人。</p><p class="ql-block">人们总是对未来抱有希骥,这当然是一种令人快慰的时间探戈,但未来也意味着不确定性,它也许不服膺于一个人的成长的规则,人的个体从小到大,一般也总是从弱到强的,而这往往给人以未来必有好运的暗示。但情感与运气无关,在大多数情形下,它只亲近于记忆。</p><p class="ql-block">由自我的冲突而产生的自我怀疑,最适当的答疑者,当然还是自己。由是观之,我的乡村情结,与记忆有关,而我记忆的温度,却与桥背以及这座山有关。情感上的偷懒,单靠逻辑自洽去弥补,同样归于荒谬。</p> <p class="ql-block">我沿着石阶,绕到瀑布上面的山坡,继续上行。</p><p class="ql-block">这段山道比较平缓,一路上,除了修得并不算陡峭石阶之外,也只有路边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相伴,当然,我并不孤独,还有一些与这座山有关的传说或故事,以供我行走时品味。</p><p class="ql-block">王安石是本地人,因其祖父葬于此山,是时,其父为恪守孝道,带着年幼的王安石上山守墓三年,但子嗣的诗书万不可耽误,于是,就有了王安石在山上苦读三年的系列故事。</p><p class="ql-block">谢灵运和王安石,都是与灵谷峰有着直接关联的古代先贤,一位是开山者,另一位是山居者,但他们各自所处的年代,竟也相去六百余年,对于王安石而言,谢灵运乃不折不扣的古人。</p><p class="ql-block">面对灵谷峰的故事,我不能不去作这样的设想,那些被我们视为的先贤的人,当他们思忖起自己书卷中的古人,又会怀有怎样的情怀和想象。尽管千百年来,这座山峰,因所谓三教合一而信徒不断,唐宋时期而至鼎盛,但终无法抗衡岁月的荡涤与战乱频仍,颓势已无可避免。</p><p class="ql-block">时至近代,历朝的江南名山灵谷峰,已隐没在山间的荒草和那一片碎石及瓦砾之中,不为人知了。</p><p class="ql-block">山,还是这座山,故事,还是那些故事。丢失与重拾似乎都在人为,对于当今的灵谷峰而言,被遗忘了如此之久,是赶上人们需要重拾它的时候了。</p><p class="ql-block">这真是一种巧合。</p><p class="ql-block">在我登临这处野山坡之时,它或许正面临晨起洗梳,正待被世人瞩目之际。</p><p class="ql-block">当岁月即将抹去我记忆中最后的场景残存之时,而它,却已重整山峦,重拾先贤之慧,献给世人一个惊喜。人们或许要问,灵谷峰是从哪里冒出来的。</p><p class="ql-block">然而,灵谷峰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它不过是拂去了蒙面的尘埃,洗去了岁月的铅华,让山成为山,让景成为景而己。</p><p class="ql-block">游笔致此,我对自己的深潜于墨间的世故鄙视不已,难道,我不是在蹭接灵谷峰当下的光环。</p><p class="ql-block">上山的台阶已透出单调,但却很让人安心,尽管我走得气喘,出汗,但却不会有第一次登临它时的迷茫,那时,没有台阶和任何路标。而现在,它不仅有了路标,还有了台阶和滑道,它尽了山主的一切可能,去让我重拾一种久违的记忆,而我不过是慕名而来,对它的来历和景况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野山时期。我有何资质去对它品头论足呢。</p><p class="ql-block">终于到了半山腰。这里,已辟出一大片空地,是一处视野不错的观景区。向上看,可以望见山顶的各种游览设施,向下望去,远处的小镇、农舍、田野尽收眼底。我此时的目光,与几十年前匆匆的一瞥并无差异,只是多了几分淡定和从容,那时,我能看见到桥背和农科所的池塘,而现在,却什么也分辨不清了。</p><p class="ql-block">沧海桑田,虽然其表征貌似静态且宏大,但这种词语组合自带年轮的律动,若不是立于灵谷峰的山间,若无有近半个世纪的时间加持,我又怎能想起它。</p><p class="ql-block">重拾是一种轮回吗,如果确是,那么,山还是那座山,灵谷峰是如何被人们弄丢的呢,如果不是,则我还是那个我,我又为何把它藏在了一个连自己都难以觉察的角落,而以一个新客的视角去打量它呢。</p><p class="ql-block">山景告诉我,年代的疑惑和自身的浑沌,自己也并非是最权咸的解读者,与其说,是记忆拾回了灵谷峰,倒不如说,是灵谷峰重拾了我的回忆和情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