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尘与阳光：半生的苦乐之歌

董一平

那年冬天，我七岁，在敖汉旗小北沟，井口青石板被绳子磨出五道深沟，手指摸上去都是凹痕。我踮脚去够木桶，棉袄袖子扫落井沿冰碴子，碎冰钻进后颈，冻得浑身一缩。木桶 "咚" 地掉进井里，溅起的水花转眼在冰面结出小冰晶。

回家路上，棉鞋陷进齐膝深的雪窝。我扒着路边枯树拔脚，粗糙树皮扎得手心出血。远处土窑洞的烟囱冒着黑烟，母亲的咳嗽声顺着北风飘过来，一声接一声。我呵着白气推门，窑洞里唯一的煤油灯晃了晃，把母亲蜷缩在墙角的影子拉得老长。

二十岁进煤矿那天，我戴上柳条安全帽。帽檐磨得发亮，藤条间结着白花花的盐霜。下井通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潮湿的风裹着煤渣往嗓子眼里灌。头回在掌子面攉煤，镐头砸在煤壁上震得虎口发麻。三天后虎口裂开血口子，煤灰渗进去，连伤口结痂都是黑的。

有次顶板突然掉渣，老班长拽着我滚进支架底下。拳头大的煤块擦着安全帽砸出个坑，我瘫在地上，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往后二十年，巷道里的咳嗽声混着采煤机轰鸣，成了最熟悉的噪音。每次下井前，我都往饭盒里多塞块咸菜，不知道这顿饭要扛多久。

退休那天，我攥着红本本去矿澡堂。搓澡师傅的毛巾在背上搓出黑泥，嵌在皮肤里十年的煤渣，终于顺着水流进下水道。走出澡堂时夕阳正红，我解开衬衫扣子，想起头回升井的样子 —— 那时候鼻腔里全是煤腥味，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哪像现在，能闻到隔壁菜地的韭菜香。

现在每天早上，阳光爬上窗台。我坐在藤椅上看报纸，听老伴在厨房煎鸡蛋。油锅 "刺啦" 一响，油烟混着蛋香飘过来。有时骑上二八自行车去水库钓鱼，钓箱里总放着半斤二锅头。旁边钓友问我从前做啥，我晃着酒壶笑：" 以前挖煤，现在挖日子。" 水面浮标上下晃动，像井下矿灯的光晕。

上个月和同学视频，狗剩指着我笑：" 当年穿补丁裤子的穷小子，现在成文化人了！" 我给他看手机里写的文章，配着小区玉兰的照片。他念到 " 退休像从生活矿井里爬出来 "，我们都没说话。有人说起矿上装了新设备，不用人背煤筐，我盯着手机屏幕，想起老班长被煤烟熏黑的指甲。

收拾书房翻出本旧笔记本，十八岁的字歪歪扭扭：" 攒够钱买彩电 "。现在家里电视能联网能投屏，可我最爱坐在阳台看云。云翻涌的时候，会想起井下的蓝光，和天边晚霞一样晃眼。楼下烧烤摊飘来孜然味，恍惚听见矿车轱辘声从记忆里滚出来。

暮色里铺开稿纸，楼下小孩的笑声混着炒菜声传上来。笔尖停在 " 闲 " 字最后一横，忽然明白人生最难得的，就是这横竖间的空白。松烟墨在纸上晕开，像极了当年掌子面炸开的煤花，只是这回，落在了属于自己的纸上。

在煤矿的日子像场醒不来的夜。每天天不亮就往矿井赶，井口的灯白得刺眼。巷道里黑得只能看见矿灯那点光，我们弓着背干活，煤灰扑进嘴里，攉煤时煤渣子直往脖子里钻。攉斗装满煤，咬着牙往外拖，一趟又一趟，腰都直不起来。休息时靠墙坐着，心里只盼着快点下班，可日子长得看不到头。

有时会想起小北沟的晚上，能看见满天星星，空气里都是草香。在矿井里只有煤灰和机器轰鸣，我常想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直到退休那天，才真的从矿井里走出来。刚开始闲得发慌，习惯了忙忙碌碌，突然不知道该干啥。慢慢发现，原来阳光照在身上这么暖，风里带着花的味道。

现在每天早上，看阳光洒满屋子，听窗外鸟儿叫。午后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和老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晚上抬头看星星，觉得这才是过日子。

偶尔翻出老照片，想起煤矿的日子，虽然苦，却像块石头，把往后的日子都压得实诚。那些年让我知道生活不容易，也让我更珍惜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