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雪很大

李玉林-

7-11便利店的玻璃上蒙着层白雾，我哈一口气，用指尖画出个模糊的圆。货架最上层，"白色恋人"的铁盒还摆在那里，蓝白相间的包装像极了北海道冬天的天空——那年我离开时，札幌的雪正落得稠，而她的围巾还绕在我脖子上，带着体温的绒毛蹭得下巴发痒。

我和由美第一次认识、说话，是一个周末在旭川的居酒屋。我刚被派来做合资公司的主管，日语都磕磕绊绊，也就是“散装”的水平。端着啤酒杯站在吧台边，看她蹲在地上给流浪猫喂金枪鱼饭团。雪粒子打在玻璃窗上，她抬头时睫毛沾着细雪，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说："它们怕冷，和我一样。"

后来才知道，她是附近面包店的学徒，每天清晨五点就要起来揉面。我们的交集从"帮忙递酱油"开始，逐渐变成午休时或周末共享的味噌汤。印象深刻的就是我教她用中文念"晚安"时，她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的认真模样。

由美微胖，皮肤白皙。穿戴简洁像个布娃娃，就是很卡哇伊的那种。很谦逊很纯真很快乐的性格很好相处。所以我们成为了好朋友。

"这个，送给你。"深秋的傍晚，她把一个丝绒盒子推到我面前。表盘是淡粉色的樱花，表链缠着细细的银链，"我在函馆的老银匠那里等了三天，他说这叫'时雨'，像秋天的雨落在樱花上。"我低头看，盒底压着张便签，她的字迹像小楷："听说中国人戴手表要看日子，今天是适合开始的日子。"

原来她早就在学中文了。后来我发现她的笔记本里夹着半本中文学习课本，每页都贴着便利贴，写着"今天的天气像你笑的时候""便利店的热可可要加两份糖"。我们可以因为喜欢一个人而留在一座城市，也可以因为喜欢一个人而迷上一种语言。

雪是从十二月开始下大的。我们常去藻岩山的展望台，她裹着我送的驼色大衣，我揣着她织的红围巾——虽然针脚歪歪扭扭，她却坚持说"这样才特别"。山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却指着远处的灯火喊："你看，像不像星星掉下来了？"我搂紧她的肩，能感觉到她的心跳透过大衣布料传来，和我的心跳叠成同一个节奏。

此刻，我忽然有种很想念家的感觉。老家的这个时候，很快就过春节了。。。

但是变故来得毫无预兆。那天大陆公司新来的同事郑燕拍了拍我的肩，说周末要带她去小樽看浪漫港湾的冰。我当时正低头给由美回消息，顺口应了句"好啊"。第二天她在便利店找到我，眼睛红得像被揉皱的樱花："你说过，只和我去看海。"

我急着解释，郑燕只是普通朋友，她却突然用英语说："He told me you're different from other girls." 说完，由美愣在原地，手里还攥着我们上周一起做的糖渍小番茄罐头。那天晚上她没接电话，我跑到她家楼下，看暖黄的灯光透过窗帘，像颗不肯熄灭的星。雪越下越大，我站了三个小时，直到鞋跟结满冰碴，也没等到她开的门。

雪夜，非常安静。我仿佛都能听到雪落的声音。风卷着雪花、打着卷儿钻进裤脚、挤进衣领。

后来的事像被按了快进键。快速而空白、无色无味。即将告别北海道我要回国那天，收拾行李时发现大衣口袋里塞着块"白色恋人"巧克力，包装纸皱巴巴的，背面有她的字迹："听说吃了这个，就会再见面。"机场的广播响起时，我望着窗外纷扬的大雪，突然想起初遇那天，她蹲在地上喂猫的样子——那么小的一只猫，她却把整盒饭团都分给了它们。

此刻，多么想成为被她善意的流浪猫。

离开后第三年的冬天再回北海道出差，同样在7-11便利店又看见了"白色恋人"。铁盒上的樱花还是那样淡，包装纸窸窣作响，像极了那年雪夜里，她踮脚给我系围巾时的私语。

我买了一盒，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拆，如同复盘又拆分过去和她一起的那些时光。伤感而木然。饼干咬下去是熟悉的奶香，甜得有些发苦，像极了没有对她说出口的那句"对不起"。

窗外的雪还在下。我忽然想起由美说过的话："北海道的雪很大，大到能把所有没说完的话，都盖成白色的被子。"可有些话，大概永远不会被盖住吧？就像此刻我摸着脖子上的旧围巾，针脚依然硌着皮肤，却暖得人心发颤。

我是带着好奇心，迎着春天缤纷的樱花花瓣雨、翻山越水来和她相识。又是冒着弥漫的大雪告别离开的。我想这就是一场注定，包括我们之间不该有的那该死的误解，从春天走到了冬季。

那年，雪好大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