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鲁迅像

楊晓群

<p>  <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我和小傅是中学同班同学。那时,我们住得很近,我住在绍兴城中一个叫新河弄路的中间,他住在新河弄的西口,我住的是地委家属区,他住的是军分区家属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中学二年,正赶上“文化大革命”的最后“一哆嗦”,“批林批孔”如火如荼,闹腾了一阵子之后,我们两人都成了逍遥派。</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上课在一起,下课在一起,晚上也是鳔在一起,除了睡觉,几乎形影不离。他和他姐姐住在一起,寒暑假的时候,白天,他姐姐一上班,我便成了他小屋里的常客,厮混一天,大闹天宫。</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除了天马行空的聊天,无事可干,一整个白天显得格外长。要说我们也都是绍兴一中好读书的好学生,可是,那时学校的重点是“批林批孔”,学校的图书馆也被封上大门。我从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阮珠茹那里借来了一套十本鲁迅全集。那时,除了马恩列斯和毛选外,似乎只有鲁迅的书可以读。</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我便在新河弄旁的一家文具店里,很便宜地买了一个处理的日记本,天天跑到他家去抄鲁迅的书,还让小傅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帮我写上“鲁迅语录”四个美术字。小傅的美术课一直很优秀,他有这个天赋,善于画画,写美术字。那时,我是班上的宣传委员,每周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出一期板报,在上面画报头或尾花,在文章题目上写美术字,那是小傅的活儿,他可以一展才华,在黑板报上龙飞凤舞。</b></p> <p>  <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小傅看我整天抄录鲁迅,他也没闲着,找来一块木板,又找来锯和凿子,在那块木板上又锯又凿,一块歪七扭八的木板,被他截成了一个课本大小的长方形的小木块,平平整整,光滑得像小孩的屁股蛋。然后,他用一把我们平常削铅笔的小刀,是那种黑色的、长长的,下窄上宽而扁,三分钱就能买一把——开始在木板上面招呼。我凑过去,看见在木板上他巳经用铅笔勾勒出了一个人头像,一眼就看清楚了,是鲁迅。</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于是,我们都跟鲁迅干上了。每天跟上课一样,我准时准点地来到小傅家,我抄我的鲁迅语录,他刻他的鲁迅头像,各自埋头苦干,马不停蹄。我的鲁迅语录还没有抄完,他的鲁迅头像已经刻完。就见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小瓶黑漆和一小瓶桐油,先在鲁迅头像上用黑漆刷上一遍,等漆干了之后,用桐油在整个木板上一连刷了好几层。</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等桐油也干了之后,木板变成了古铜色,围绕着中间的黑色鲁迅头像,一下子神采奕奕,格外明亮,尤其是鲁迅的那一双横眉冷对的眼睛,非常有神。那是那个时代鲁迅的标准像,标准目光。</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我夸他手巧,他连说他这是第一次做木刻,属于描红模子。我说头一次就刻成这样,那你就更不得了!他又说你整天抄鲁迅,我也不能闲着呀,怎么也得表示一点儿我对鲁迅他老人家的心意是不是?</b></p> <p>  <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说我还写了首诗,你给瞧瞧!</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那是一首七言绝句:</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肉食自为庙堂器,布衣才是栋梁材。</b></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我敬先生丹青意,一笔勾出两灵台。</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写得真不错,把对鲁迅横眉冷对和俯首甘为的两种性格的尊重,都写了出来,小傅就是有才,能诗会画,但做木刻,鲁迅头像是他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自然,这帧鲁迅头像,他很是珍贵,他说做这个太费劲!刀不快,木头又太硬!他把这帧木刻摆在他家的窗台上,天天和它对视,相看两不厌,彼此欣赏。</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一年后的夏天,我离开了绍兴,随父亲工作调动,转学去了新昌中学。离开绍兴的前一天晚上,我一直眼巴巴地在家等他,也没见他来。次日一大早,北京吉普缓缓驶动了,我在车窗里远远看见小傅怀里抱着个大西瓜向我这里拼命跑来,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车窗前,先递给我那个大西瓜,又递给我一个报纸包的纸包,连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转身就跑了,我看得出,他在强忍泪水。小傅的身影越来越小,不见了。打开纸包一看,是他刻的那帧鲁迅头像,我顿时激动难耐。</b></p><p><br></p><p><br></p> <p>  <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不久,我便与小傅失去了联系。其他同学告诉我,他的父亲被撤销了军籍,开除了党籍,据说与林元帅在浙江的“死党”有瓜葛,无疑他家遭遇了巨大的变故。他也离开了绍兴一中,全家离开了绍兴,据说是回了原藉,好像是在苏北的什么地方,但没有人能提供确切地址。</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时间一晃,近半个世纪。我的人生也是风起云涌,潮涨潮落,先后搬家数次,丢掉了很多东西,但是,这帧鲁迅头像一直存放在我的身边,我一直把他摆在我的书架上。而且,半个世纪过去了,小傅写过的很多诗,我写过的很多东西,我都记不起来了,他写的那首纪念鲁迅的诗,我一直记得清清爽爽。毕竟,那是他的少年诗篇,是他少年也是我少年对鲁迅的天真却也纯真的青春向往。</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再后来,那帧鲁迅木刻像,在姚城的一次搬家折腾中,居然丢失了,如同丢失了那个时代的记忆,心中的懊恼自不待言。</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每每想起来,心里总是怅然若失,这毕竟是我人生初期的一段美好记忆。欣慰的是记忆并不会丢失,而且恍如昨日。小傅的音容笑貌,一言一行,如同鲁迅先生笔下的少年闰土,在绍兴水乡里,在新河弄的军分区家属院的小屋里,仔细、勤奋地创作木雕鲁迅的画面,永远定格在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一天,在我的记忆深处永远不会老!</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现代诗人藏克家说,有的人活着他巳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而我想说的是,有的人接触一次能记一辈子,有的人生活在周围却如同陌路。我的绍兴一中的同学小傅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还有他的木刻鲁迅像,直到永远!</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