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记忆中的章华寺

孤烟

记忆中的章华寺总蒙着一层青灰色的雾霭。青瓦叠着青瓦，白墙挨着白墙，墙缝里钻出的藤蔓像被时光揉皱的绿绸，顺着飞檐攀援而上，在砖面上洇出深浅不一的苔痕。

第一次跟着外婆跨进山门时，我被门槛绊得踉跄，抬眼就撞见四大天王的泥塑——他们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执剑的手筋肉暴起，琵琶弦上仿佛还悬着未散的余音。多闻天王的伞盖垂落几缕尘丝，广目天王缠绕的赤龙鳞片上凝着蛛网，吓得我往外婆身后缩时，衣角蹭过香案前的铜香炉，锈迹斑斑的炉壁上，被千万只手摩挲得发亮。

过了山门便是庭院，那株千年银杏像把巨伞撑破了天空。春末新叶嫩得透光，风过时筛下满地碎金；深秋时叶子染成焦糖色，踩上去沙沙作响。有次我蹲在树根旁捡叶子，发现皲裂的树皮里嵌着半片碎瓦，外婆说这树比寺还老，曾见过楚宫的宫娥在树下浣纱。树干中段有个碗口大的洞，据说从前藏过经书，如今洞口结着蜂窝状的苔藓，阳光斜照时，能看见无数尘埃在光柱里浮沉，像极了老电影里跳动的光斑。

再往深处走，重重院落如展开的经卷。观音殿的琉璃灯常年亮着，烛泪在供桌上凝成透明的珊瑚枝；文殊殿的菩萨手持经卷，衣袂上的金箔在暗处闪着微光。最向往的是最后一进的藏经楼，木梯每踩一级都“吱呀”呻吟，像在抱怨岁月的重量。门缝里漏出陈纸与檀香混合的气息，踮脚望去，樟木书架上摞满蓝布函套的经书，《金刚经》的扉页洇着雨渍，《法华经》的纸边蜷成波浪形。某次趁老和尚打坐，我偷偷摸了摸书脊，指尖触到某卷经书上的朱砂批注，墨迹已透纸背，像干涸的血痕。

清晨的寺院总飘着念经声，混着后院沉香古井的汲水声。穿灰色僧袍的和尚们挑着木桶走过青石板，木屐叩地的“嗒嗒”声与《大悲咒》的唱诵绞在一起。有个瘸腿的老和尚总在菜地里侍弄青菜，竹耙划过泥土的声音像在翻书。我曾偷学他浇水，水桶晃荡的水花溅湿了他的袈裟，他却笑着往我手里塞了颗炒花生，掌心的老茧磨得我生疼。

直到一九六六年秋，红卫兵的口号震碎了晨钟。沙市六中的学生们举着铁锤冲进寺院，四大天王的泥身被砸出窟窿，银杏树上挂满“破四旧”的标语。藏经楼里的珍贵的经卷被人从窗户扔出，庭院里飘出焚烧的经页，纸灰像黑蝴蝶掠过屋脊，落在老和尚侍弄的菜地里。后来听说那株银杏被锯掉了旁枝，树干上至今留着斧凿的疤痕，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七十年代再去时，寺址已成了无线电厂。仅剩的经堂被当成了车间，唯有藏经楼的残垣还立在角落，雕花石柱半截埋在水泥里，柱身上“佛日增辉”的刻字被油漆涂得模糊。那株银杏竟还活着，只是主干空了大半，新抽的枝条从伤疤处探出来，叶子在秋风里簌簌响，像在低声复述着被砸毁的经文。我摸着树干上的弹孔状疤痕，突然想起老和尚说的：“树有树的命，寺有寺的劫，只是这光阴啊，总在裂缝里长新绿。”

再次踏入章华寺的门槛，已是十余载前光阴流转。那时我作为摄影爱好者，恰逢寺中佛事话动。经多年化缘募捐与匠人们的斧凿之功，这座曾在岁月中斑驳的古刹终在原址焕新。脚步叩响石阶的刹那，记忆与现实在黄瓦红墙间交错：唯有寺前那株千年银杏依旧撑开如盖的枝桠，皲裂的树皮下藏着旧日光阴，旁边的章华梅正在暮春时节落尽最后几片花瓣，暗香里还残留着旧寺的影子。

昔日的青瓦白墙已换作琉璃飞檐，正午的阳光泼洒其上，金辉漫过鸱吻脊兽，连檐角铜铃都镀上暖芒。记忆中那处爬满青苔的转角庭院，曾有雨水顺着黛瓦滴落成线，在砖缝里滋养出翠生生的绿意，如今被开阔的广场取代，石板路光可鉴人，却再寻不见苔痕蜿蜒的幽致。新寺的规制远比旧时光阔：三进院落沿中轴线铺陈，大雄宝殿挑高的梁架上彩绘绚丽，香炉里腾起的青烟与电子烛火的微光交织，缭绕在往来如织的人群间。

穿棕色僧袍的信徒与披绛红袈裟的僧人步履匆匆，诵经声从经堂里漫出来，混着游客相机的快门响，打破了记忆里晨钟暮鼓的清寂。每日早晚，僧俗二众双手合十绕堂而行，念珠在指缝间簌簌滚动，经文声如潮水般起落，却少了旧时山风穿廊的呜咽。我端起相机对准银杏，镜头里金黄的叶隙间，新寺的飞檐翘角刺破天空，恍惚看见儿时记忆里青瓦白墙的剪影，正随着经声在时光里轻轻摇晃——这重获新生的章华寺，像一幅被重新着色的古画，浓墨重彩里透着现代的喧嚣，却让人心头那抹关于古朴幽静的旧梦，在银杏年轮里悄悄沉淀。

作者: 吴 林 2025年6月 于北京

章华佛事录 (摄影: 吴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