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外婆出阁前的芳名叫林淑荣,是大户人家的小姐。16岁时裹着一双小脚嫁给我的外公,一位福州马尾海校毕业的年轻海军军官。</p><p class="ql-block">外公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奉父母之命嫁过来的小姐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眼,嘴角嗤了一声,海军的女人怎么能是小脚呢?</p><p class="ql-block">外婆二话不说,自己解开了三寸金莲的裹脚布,放开了缠了十几年的脚,重新学走路,必须咬着牙的,就这样她硬着头皮跟随外公去厦门海军要港司令部就职。终使外婆的一双解放脚赢得了司令部里的一群年轻军官太太们的认同,外公觉得很有面子。</p><p class="ql-block">外公为人公正清廉,被要港司令林国赓将军看中,从舰上调到司令部军需科当科员。军需科掌握着整个厦门军港要塞和舰队数千人的财政大权。到抗战开始,外公己升任军需科长,依旧以清廉得到长官的赏识,整个要港无人不依旧称他为陈军需,而不叫他科长。</p><p class="ql-block">到了抗战胜利,外公因为被日本飞机轰炸受伤请辞返回家乡福州,他居然没有多余的钱能买一栋房子养老,而是和我外婆一家寄住在他二女婿的家里。</p> <p class="ql-block">在厦门要港的日子,是外婆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厦门要港司令部大约在今天的厦门的总工会大楼,外婆就住在司令部旁边的一幢小洋楼里。我妈和她的六个兄弟姐妹就出生在这里,所以他们都会说一口流利的厦门话。大概因为外婆满眼里都是吃苦耐劳、堪担重任的海军,所以她尤其重男轻女。</p><p class="ql-block">她常对我说过的一句名言即宁可看男孩子的屁股,也不看女孩子的脸。我问为什么?她说,男孩可以当海军跑船打日本仔,女孩出不了海。所以她很爱我和我表弟,好东西都留给小时候的我俩吃,而我的小表妹整天干家务活,直到后来小表妹嫁人了还耿耿于怀。</p><p class="ql-block">在要港时的外婆是个热情大方的主妇,她穿着改良型旗袍,手臂上套着一只手巾玉镯,勾着一条小手绢,来来回回地在小客厅里接待上门陈情求助的来自基层的海军军官。外婆郑重地告诉我说,当今的电影或电视剧里,女人将手绢勾在旗袍的衣襟扣上是不对的。因为一抽手绢,很容易将衣襟当众解开是不文雅的。</p><p class="ql-block">当了科长的外公常常外出下港口去稽核财务和庶务,所以不少上司令部申送材料求援的军官往往到外婆家逗留陈情。海军的军官都是少年就读海校,毕业就职的时候莫不是鲜衣怒马的青年才俊。在外婆的眼里他们都是些孩子,所以不仅端茶倒水,而且遇到饭点还留餐款待,一举手一投足都溢透着母爱。</p><p class="ql-block">事后,外婆都会向回来的外公一一转达,还叮咛务必要满足他们的上访诉求。</p><p class="ql-block">外婆的小洋楼里一直很热闹,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即当时我的大姨妈和二姨妈正值荳蔻年华,待字闺中,吸引得不少年轻的海军军官上门求亲。</p><p class="ql-block">外婆亟想将女儿许给海军,但是外公横竖不肯。他深谙海军军人效命大海,以海为家,难奈与妻儿聚少离多的苦楚,所以后来将我的大姨妈二姨妈另适他人。</p><p class="ql-block">二姨妈后来却吃尽了苦,92岁去世。大姨妈后来远嫁上海,一生当太太,从不工作,享尽幸福,而且一辈子不知道医院大门朝哪儿开,至今己104高寿,还在天天搓麻将。外婆在世时常对我念道,能嫁给海军的女人都不是寻常的女人。</p> <p class="ql-block">日本飞机轰炸厦门海军要港,外公受了伤,他于1953年因旧伤复发而病逝。食指繁多的重担落于外婆肩上。幸好二姨妈家很大,承载得了这种艰难。</p><p class="ql-block">出嫁后的二姨妈家在福州东门的晋安河边。1945年,外公外婆从厦门回来后携同我妈及其兄妹一干人等悉数安居在这幢大宅里。</p><p class="ql-block">这幢我二姨夫的祖宅究竟有多大呢?解放初,解放军驻进过一个团。后来房产改造,一半建成了今天的福州华侨小学,另一半中的大部分当成了福州东门茶厂。</p><p class="ql-block">我外婆,二姨妈等一大家人只蜗居其中的一小爿房子。我妻子嫁给我时去看我外婆,还为这座大房子的显赫所吃惊。</p><p class="ql-block">大宅里有一口占地两亩大的池塘和一条小河直通外面的晋安河,潮汛涨落,你都能感到大自然的脉博在你手心中跳动。</p><p class="ql-block">前庭后院共有十几株高大的荔枝龙眼和黄皮果树,共所有人吃不尽的美味。令我难忘的是后院有一株高大笔直的桂花树,一旦开花,香飘漫及晋安河外。</p><p class="ql-block">到我念初中懂事的时候,才知道池塘和小河己经归属东门公社养殖大队。池塘里养着丰盈的草魚和莲魚,吃的都是茶厂倒在池塘里窨茶后的茉莉花残花。我猜想,那魚肉一定也有茉莉花香吧?</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我从寄宿学校里回来看外婆,忍不住掀开地板盖偷偷钓上来一条大草魚。外婆看见了,立刻将它放回池塘里去,马上到市场买了一条大草魚蒸给我吃。尽管魚肉一般,我却觉得满口有茉莉花香。</p><p class="ql-block">外婆和二姨妈的房间都婷立在池塘的水面上,宛如水榭。夏天的凉风从水面上习习吹进房间,是祖传池塘留给我们唯一的瑰赠。</p><p class="ql-block">不知为什么,池塘边的一块约半亩大的花园竟然没有被改造走,被外婆改造成了菜地,带着我和表弟表姐们一起种菜,够全家人四季的吃用。</p><p class="ql-block">我至今还记得,一到花菜开始结花,外婆就喊我去菜园里将菜叶子折断盖在菜花上怕被太阳晒坏。我更多的是看见,外婆在菜地里劳动的时候,会时不时挺起腰,歇口气,一边向着宽阔的池塘发呆,兴许在这时候,她重睹见了当年厦门海军要港外的大海,重睹见了当年那些启锚出港去打日本仔的舰艇上的海军官兵们的无畏身影,其间有一条是外公英挺的身影。</p> <p class="ql-block">外婆活了102岁才仙逝,她80岁的时候还独自乘火车去三明市替我妻子做月子,拎着水桶到处走也不吃力,84岁的时候不慎摔了一跤,尾骨裂了,居然还癒合了,连医生都很吃惊。她笑着说,是年轻时在军港吃魚吃得多挣下的硬骨头。她越近晚年,一头白发,脸无一丝皱纹,我才知道什么叫鹤发童颜。</p><p class="ql-block">外婆经常给我讲海军的轶事,其中有一则尤其让我回味。以前海军人家娶媳妇,往往会在进门的第二天考媳妇。媳妇一早必须给公婆奉上鸡汤线面。但是媳妇去捞线面的时候发现唯独缺少一双筷子。媳妇灵巧地抓起一革(束)线面的扎面的红线头,往开水沸腾的鼎中一汆线面,快速地拎起烫熟的线面往盛鸡汤的碗中一放,才抽出红线,线面还没有断掉。这种考媳妇灵巧与应变能力的测试,大概正是外婆年轻时的写照吧!</p><p class="ql-block">外婆走后,我把她讲得有关海军的故事,写成了一百万字的中国近代海军抗战史诗小说《铁甲家族》和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辛亥舰队》,先后入围第8届茅盾小说奖和第9届茅盾小说奖,以志记念。</p> <p class="ql-block">上图为作者与母親和外婆的合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