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周末回乡,走在夏至的田埂,南风挟裹着泥土湿润的芬芳扑面而来。眼下正是插秧忙季,乡亲们弯腰在水田里,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偶人,正把无边的绿意,一簇簇栽进明镜般的水光之中。</p> <p class="ql-block"> 我站在这田埂之上,恍然间,时光的薄雾被撩开一角,三十多年前的光景无声无息地漫溢出来:父亲母亲弯着腰的身影,缓缓从记忆深处浮起,清晰如昨日。</p><p class="ql-block"> 我忆起那时,父亲母亲带着幼小的我,踏进那一片水光泥泞中。父亲弯着腰,脊背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在泥水中央,一步一陷艰难跋涉,他浑身泥污,每一步都仿佛在拔着沉重的脚镣。我学着母亲的样子,笨拙地将秧苗插下,腿脚陷在泥淖里,每移一步都无比费力。待得后来腰酸难忍,便干脆跪在泥水里,青涩的秧苗握在手中,歪歪扭扭地栽下去,不久便浮起来,如我无力的叹息。田水浸泡得双腿发麻,而天上骄阳似火,无情炙烤着脊背——仿佛身体被天地两股蛮力拉扯着,这是属于土地的,原始而沉重的劳作。每次结束,父母脸上纵横的汗水与泥点交织成网,疲惫像刻在脸上的印记,而年幼的我,只觉得双腿灌满了沉重的铅块,灌满了泥土湿冷的叹息。</p> <p class="ql-block"> 那时的秧田,纯粹是血肉与泥土的角力场。父亲那柄磨得锃亮的铁锄,母亲那只补了又补的秧篮,便是全部家当。当暮色四合,蛙声四起时,父母才终于从田里艰难地拔出泥腿,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向炊烟升起处挪去。我则跟在身后,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疲惫里歪歪斜斜地移动,仿佛也成了暮色里一道缓慢的剪影,每一步都在诉说身体里所剩无几的力气。</p> <p class="ql-block"> 如今凝望这熟悉的土地,眼前光景却已然改换了容颜,新式的耕耘机在轻捷地穿梭耙田,身后划开道道水痕,没有昔日赶牛的呐喊,更没有双手紧握耙杆颤抖。田埂上,几位农人稍作歇息,闲谈声夹着笑语传来,脸上不见了旧日的愁苦重负,倒是堆满了阳光般松弛的笑意。他们甚至对着我这个归乡者,遥遥挥手招呼,那臂膀挥动间,竟似挥散了昔日压弯他们祖辈脊梁的万钧重担。</p> <p class="ql-block"> 在田埂上静立,我凝望新绿的水田,心中竟翻腾起一股奇异的热流。父母那代人的汗水深浸入泥土,如同无字的碑文,记载着农耕岁月里难以言传的沉重。然而他们那坚韧的腰身虽弯得极深,却始终支撑着村庄不坠,托举着生活前行——正是这一个个弯曲的脊梁,默默扛过了漫漫长夜。如今,土地终于回馈了这份韧性,机器耕作代替了血肉的颤抖,挺直了新一代农人的腰杆,将田园还给岁月以恬淡的微笑。</p> <p class="ql-block"> 蹲下身,指尖轻抚田埂新草的柔嫩,恍然悟得:大地无言,却始终记得每一滴汗水的重量,更懂得每一份辛劳所指向的明天。那些沉陷于泥泞里的足迹,终于踏出了今日田埂上开阔的坦途;当机械的轰鸣声代替了沉重的喘息,泥土的深处,仍埋藏着祖辈们如根须般坚韧的期许——他们弓腰背负的,正是为了让后人得以挺立在这片田野上,从容呼吸。</p><p class="ql-block"> 是啊,田畴的画卷年年新碧,耕作的方式几番更迭,只有土地对汗水的铭记永恒不变:这泥土之下,无数弯腰的脊梁撑起的不单是青秧,更是一个个终于能够站直了看天的崭新岁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