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武阳县一中的槐花落了一地,像撒了把碎银。六月八日早上八点,太阳刚爬上教学楼的红砖垛,把三个并排走着的身影拉得很长。朱健康走在中间,白色的确良衬衫熨得笔挺,领口却被汗水洇出了一圈深色。他左手拿着准考证,边角被攥得发皱,右手时不时去摸后裤袋里的圆规——那是他老爸托人从上海捎回来的,金属冰凉,像个定心丸。</span></p><p class="ql-block"> “慌啥?”王智勇拍了拍他的肩膀,校服外套搭在肩上,露出晒得黝黑的胳膊。他步子迈得大,帆布鞋踩在槐花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昨晚我还看了道物理题,跟去年的压轴题套路一样,肯定押中了。”他说话时嘴角上扬,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光亮。</p><p class="ql-block"> 马逸夫走在最边上,背着洗得半新半旧的帆布包,包带松垮地挂在肩上。他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白糖糕,另一只手拿着本语文注释,眼睛还在扫“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听到王智勇的话,他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眨了眨:“智勇,你别光记题,作文题材料里的‘韧’字,结构得注意,起承转合……”</p><p class="ql-block"> “知道了知道了,马老师。”王智勇笑着打断他,伸手抢过他手里的白糖糕咬了一口,“考完试,咱得去红星餐馆搓一顿,我爸说了,考上大学就请我吃红烧肉。”</p><p class="ql-block"> 朱健康没说话,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他想起昨晚母亲在厨房熬的绿豆汤,想起父亲把他叫到里屋,从木匣子里拿出这张准考证时,手微微颤抖的样子。他家在县棉纺厂宿舍,父亲是钳工,母亲是挡车工,厂里这两年效益不好,全家的指望都在这张纸上。他抬头看了看考场楼,红色的标语“沉着冷静,考出水平”在阳光下有些刺眼。</p><p class="ql-block"> 考场里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油墨和汗水的味道混在一起。朱健康拿到数学卷时,手指有点抖,第一道选择题就卡了壳。他深吸一口气,瞥见斜前方王智勇已经“沙沙”地写了起来,后背挺得笔直。马逸夫坐在右后方,低头审题,笔尖在草稿纸上轻轻点着,像在打腹稿。</p><p class="ql-block"> 时间在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里流逝。最后一天考英语,听力喇叭里的女声带着奇怪的口音,朱健康竖起耳朵,突然想起初三时英语老师说的话:“学好英语,以后能去大城市,甚至出国。”他心里一动,笔尖顿了顿。</p><p class="ql-block"> 走出考场的那一刻,阳光猛地涌过来,三个人都眯起了眼睛。王智勇把准考证往空中一抛,大喊:“解放了!”朱健康看着那张白纸轻飘飘落下,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梦里醒来。马逸夫蹲在地上,捡起一朵完整的槐花,夹进了语文课本里。</p><p class="ql-block"> 成绩下来那天,武阳县一中的红榜前围满了人。朱健康的名字排在第三,西南财大金融系。王智勇在第十几行,西南电子科大。马逸夫的名字靠后些,扬州大学旅游烹饪学院。</p><p class="ql-block"> “烹饪学院?”王智勇挠了挠头,“逸夫,你要去学炒菜啊?”</p><p class="ql-block"> 马逸夫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嗯,老师说这个专业以后能当厨师,也能搞餐饮管理,挺好的。”</p><p class="ql-block"> 朱健康看着红榜上自己的名字,手指轻轻划过“西南财大”四个字。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铺满金砖的道路,通向某个遥远而明亮的地方。父亲拍着他的肩膀,声音哽咽:“健康,出息了,给咱老朱家争光了。”</p><p class="ql-block"> 那个夏天,槐花巷的知了叫得格外响。三个人在红星餐馆吃了顿散伙饭,王智勇点了红烧肉,朱健康要了鱼香肉丝,马逸夫坚持加了个清炒时蔬。王智勇喝了点啤酒,脸颊通红:“等咱以后混好了,再回来聚,我请你们去吃大饭店!”</p><p class="ql-block"> 朱健康举起玻璃酒杯:“一定。”</p><p class="ql-block"> 马逸夫小口吃着菜,轻声说:“到了学校,常写信。”</p><p class="ql-block"> 火车启动时,朱健康从车窗里看到王智勇和马逸夫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两个模糊的点。他不知道,这趟火车不仅载着他驶向西南的大学,也载着他们三个人的命运,驶向了三条截然不同的轨道。</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西南财大的校园里种满了梧桐树。朱健康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高楼,看到穿着时髦的同学,心里有些自卑。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学习,专业课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还当了班长。他学会了说带川味的普通话,学会了在辩论赛上侃侃而谈,也学会了在学生会的聚餐上,不动声色地给老师敬酒。</p><p class="ql-block"> 毕业分配时,他如愿回到了武阳县人民银行。报到那天,父亲特意陪他去,见了行长就递烟,腰弯得像张弓。朱健康站在一旁,看着父亲粗糙的手和行长保养得宜的手交握,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p><p class="ql-block"> 在武阳县人民银行的日子,按部就班。他从信贷科科员做起,每天对着账本和报表,日子过得像钟表一样精准。五年后,行里有个去西藏林芝人行挂职锻炼的名额,没人愿意去。朱健康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报了名。他想,这是个机会,一个跳出县城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母亲得知后哭了:“健康,西藏那么远,海拔那么高,你身体吃得消吗?”</p><p class="ql-block"> 父亲却抽着烟,半晌说:“想去就去吧,男人总得出去闯闯。”</p><p class="ql-block"> 林芝的天很蓝,云很低,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朱健康第一次看到连绵的雪山时,被震撼得说不出话。但新鲜感很快被高原反应和孤独取代。那里的工作环境艰苦,语言沟通也有障碍,晚上常常因为缺氧而失眠。他给王智勇和马逸夫写信,王智勇回信说在华为干得风生水起,正准备去非洲开拓市场;马逸夫说在扬州大学带学生实习,忙得脚不沾地,但很充实。</p><p class="ql-block"> 朱健康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工作,他跟着当地同事走村串户,了解农牧民的金融需求,起草了几份关于农牧区小额信贷的报告,没想到竟然得到了上级行的表扬。 三年挂职期满,他瘦了一圈,皮肤被晒得黝黑,但眼神里多了些沉稳和坚定。</p><p class="ql-block"> 回到武阳县,他被提拔为副行长,不久又接任行长。那年他三十六岁,成了嘉定市人行系统最年轻的行长。消息传来,槐花巷的邻居们都来道贺,父亲每天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见人就笑:“我儿子当行长了。”</p><p class="ql-block"> 当上行长后,朱健康的生活彻底变了。出入有车,吃饭有人安排,家里的门槛被踏破。找他协调贷款的企业老板,想安排子女进银行的亲戚,还有各种应酬。他开始穿定制的西装,喝茅台,抽软中华,学会了在酒桌上周旋,学会了说一些模棱两可的场面话。</p><p class="ql-block"> 他娶了县教育局副局长的女儿林岚,婚礼办得很风光。林岚漂亮能干,很快就成了行长夫人圈里的焦点。他们住在行里分配的宽敞的房子里,后来又买了别墅,家里请了保姆。女儿出生后,取名朱悦,寄托了他对生活的全部期望。</p><p class="ql-block">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2010年后,武阳县的房地产开始热起来。一家叫“宏远地产”的公司老板张总,成了朱健康家的常客。张总出手阔绰,每次来都不空手,不是送茶叶就是送古玩,还常常邀请朱健康去打高尔夫。</p><p class="ql-block"> 朱健康知道张总想要什么。宏远地产想拿一块市中心的地,需要大笔贷款。一开始,朱健康还有所顾忌,但张总描绘的蓝图太诱人了,高额的回扣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他说服自己,这是为了支持地方经济发展,是正常的业务往来。</p><p class="ql-block"> 第一笔贷款批下来后,张总塞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朱健康拿着信封,手有些抖。他想起在西藏时,顶着烈日走在草原上,为了一笔几千块的农牧民贷款跑前跑后。那时的自己,和现在手里攥着几十万现金的自己,像是两个陌生人。</p><p class="ql-block"> 欲望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他开始频繁地和张总等人来往,收的东西越来越贵重,数额越来越大。他用这些钱买了更多的房产,给林岚买了豪车,送女儿去最好的私立学校。林岚有时会问起钱的来历,他总是含糊其辞:“银行效益好,加上一些投资。”</p><p class="ql-block"> 林岚不再多问,她享受着优渥的生活,对丈夫的“能力”感到满意。只有在深夜,朱健康独自躺在床上时,才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他常常梦见自己在高原上行走,脚下是万丈深渊,一失足就会坠落。</p><p class="ql-block"> 2019年,宏观经济调控,房地产市场遇冷。张总的楼盘销售不畅,资金链断裂,无力偿还巨额贷款。朱健康以人行行长身份,出面协调工商银行贷出的这笔不良贷款,被上级人行通报批评。朱健康成了众矢之的,每天都要面对上级的调查和同事的异样眼光。</p><p class="ql-block"> 他开始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人迅速憔悴下去。林岚察觉到了不对劲,和他大吵了一架,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家里变得空荡荡的,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作响,像是在倒数着什么。</p><p class="ql-block"> 2020年3月1日,武阳县下了一场春雪。深夜,朱健康独自开车来到宏远地产新开发的“盛世华庭”小区。这是一座30层的高楼,他曾在这里看过样板间,想象着这里的房子能卖多少钱,自己能拿到多少回扣。</p><p class="ql-block"> 他一步步爬上楼梯,楼道里没有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每上一层,他都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到了顶楼,风很大,吹得他裹紧了外套。他站在边缘,往下看,城市的灯光像一片模糊的星海。</p><p class="ql-block"> 他想起了1990年的夏天,三个少年走在槐花巷里,阳光灿烂,蝉鸣聒噪。那时的他,以为考上大学就能拥有全世界,以为成为行长就能抵达人生的巅峰。可现在,他拥有的一切都像一场幻梦,风一吹,就散了。</p><p class="ql-block">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林岚发来的信息:“健康,我们谈谈。”</p><p class="ql-block"> 他没有回复,只是掏出一支烟,点燃。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一颗绝望的心脏。最后一口烟吸完,他把烟头扔向空中,看着它像一颗流星般坠落。然后,他纵身一跃。风声在耳边呼啸,地面急速靠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闻到了槐花巷的槐花香,听到了王智勇和马逸夫的笑声。只是那笑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城市的噪音里。</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西南电子科大的四年,王智勇过得像一阵风。他不爱上课,却对各种电子元件着迷,常常泡在实验室里鼓捣东西。他篮球打得好,是系队的主力,身边总围着一群兄弟。他不像朱健康那样有明确的规划,觉得船到桥头自然直。</p><p class="ql-block"> 毕业时,华为来学校招聘,开出的条件很诱人,尤其是去海外市场的岗位。王智勇想都没想就报了名。他觉得非洲是个神秘的地方,充满了未知和挑战,比窝在实验室里有意思多了。</p><p class="ql-block"> 父母不同意:“非洲那么乱,听说还有传染病,去那儿干啥?”</p><p class="ql-block"> 王智勇拍着胸脯:“爸妈,你们放心,我身体好,能吃苦,到那儿肯定能闯出一片天!”</p><p class="ql-block"> 马逸夫给他送行时,塞给他一个保温杯:“非洲热,多喝点水,注意身体。”</p><p class="ql-block"> 朱健康则显得有些羡慕:“智勇,好好干,以后发达了别忘了兄弟。”</p><p class="ql-block"> 王智勇到了非洲,第一站是尼日利亚。现实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这里没有草原和野生动物,只有拥挤的城市、漫天的黄沙和无处不在的贫穷。语言不通,文化差异,还有时不时发生的武装冲突,让他吃了不少苦头。</p><p class="ql-block"> 他跟着老员工跑市场,挨家挨户地推销华为的通信设备。有时会被当成骗子赶出来,有时要在枪林弹雨中赶路。有一次,他们的车队在野外抛锚,遇到了武装分子,幸好有当地保安公司的人保护,才得以脱险。回到驻地,王智勇躲在宿舍里,第一次感到了害怕。</p><p class="ql-block"> 但他没有退缩。他强迫自己学习当地语言,了解当地文化,和客户称兄道弟。他的酒量就是在非洲练出来的,常常陪着客户喝到深夜,第二天又精神抖擞地去谈业务。他的努力有了回报,业绩越来越好,职位也不断提升,从客户经理做到了区域负责人。</p><p class="ql-block"> 在非洲的十年,王智勇几乎没怎么回国。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攒下了近千万元的财富。他在当地娶了个中国姑娘陈静,是随工程队去的翻译。陈静温柔贤惠,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家。他们有了一儿一女,儿子叫王远,女儿叫王宁,寄托着他对远方和安宁的期盼。</p><p class="ql-block"> 2011年,王智勇接到了华为的通知,因为年龄超过了公司的用人规定,不再续签劳动合同。虽然心里有些失落,但他拿到了一笔丰厚的补偿金,加上这些年的积蓄,足够一家人过上优渥的生活了。</p><p class="ql-block"> 回国后,王智勇在深圳买了套大房子,把父母接来同住。他拒绝了多家民企的高薪聘请,觉得自己在非洲打拼了十年,也该歇歇了。他看到身边很多人在炒股,听说牛市来了,随便买只股票都能赚钱。</p><p class="ql-block"> “智勇,炒股风险大,你还是找个正经事做吧。”陈静劝他。</p><p class="ql-block"> “怕啥?”王智勇拍着胸脯,“我在非洲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炒股还不是小菜一碟?”他想起在非洲时,凭着一股闯劲拿下一个个大单子,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p><p class="ql-block"> 一开始,他确实赚了不少。2015年牛市高峰时,他投入几百万,赚了一百多万。他得意洋洋地对陈静说:“你看,我说啥来着?这钱来得比我在非洲轻松多了!”</p><p class="ql-block"> 他开始觉得上班太没意思,不如在家炒股来得自由又赚钱。他辞掉了最后一个顾问的职位,成了全职股民。他每天盯着电脑屏幕,研究K线图,和股友在群里讨论行情,嘴里全是“涨停”“突破”“牛市不言顶”。</p><p class="ql-block"> 陈静看着他越来越沉迷,心里很不安。家里的开销越来越大,王智勇买了豪车,出入高级会所,认识了很多“股神”和“庄家”。他不再关心孩子的学习,也很少和陈静交流,两人的关系渐渐疏远。</p><p class="ql-block"> 牛市很快过去了,股市开始一路下跌。王智勇一开始还坚信是调整,继续持有,甚至还加了杠杆。他把家里的积蓄、甚至抵押了一部分房产,全部投入股市。</p><p class="ql-block"> “智勇,别再玩了,我们亏得太多了!”陈静哭着求他。</p><p class="ql-block"> “你懂什么?这是洗盘,马上就要反弹了!”王智勇红着眼睛,像一头困兽。他无法接受自己会失败,无法接受那个在非洲战无不胜的自己,竟然会在股市里栽跟头。</p><p class="ql-block"> 股价一路暴跌,杠杆爆仓,账户里的钱瞬间清零。他不仅亏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了巨额债务。追债的电话天天打,家里的豪车被开走了,房子也面临被查封的危险。</p><p class="ql-block"> 陈静彻底绝望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脾气暴躁的男人,和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判若两人。“智勇,我们离婚吧。”她平静地说,眼里没有了任何波澜。</p><p class="ql-block"> 离婚那天,王智勇净身出户,只带走了一个行李箱。他租了间狭小的隔断房,每天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手机里全是催债的信息和电话,他不敢接。他想起在非洲时,虽然辛苦,但至少有目标,有希望。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p><p class="ql-block"> 他开始酗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有一次,他在酒吧里和人打架,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冰冷的地上,他突然想起了马逸夫送他的那个保温杯,想起了朱健康羡慕的眼神,想起了槐花巷里那个说要请他们吃大饭店的自己。</p><p class="ql-block"> 2019年深秋的一个傍晚,王智勇站在他曾经住过的那栋32层高楼的楼顶。这里可以看到深圳繁华的夜景,车水马龙,灯火辉煌。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p><p class="ql-block"> 他拿出手机,想给陈静打个电话,想听听孩子们的声音。电话接通了,陈静的声音很冷淡:“有事吗?”</p><p class="ql-block"> “没……没事。”他哽咽着说不出话,匆匆挂了电话。</p><p class="ql-block"> 他走到边缘,风吹得他摇摇晃晃。他想起了在非洲遇到的那次危险,想起了子弹从耳边飞过的声音。那时他害怕死亡,而现在,死亡似乎成了唯一的解脱。</p><p class="ql-block"> 他张开双臂,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纵身跃下。</p><p class="ql-block"> 坠落的过程中,他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非洲的烈日,华为的办公室,股市的红绿曲线,陈静的笑脸,孩子们的哭声……最后,定格在1990年的夏天,三个少年在槐花巷里奔跑,阳光洒在他们年轻的脸上,笑容灿烂得像盛开的槐花。</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扬州大学的烹饪学院,在很多人眼里是个冷门专业。马逸夫报到那天,看到校园里挂着“弘扬中华饮食文化”的横幅,闻到食堂飘来的各种香味,心里反而踏实了。他喜欢做菜,在家时就常跟着母亲在厨房忙活,觉得看着食材在自己手里变成美味佳肴,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p><p class="ql-block"> 大学四年,他学得很扎实。刀工、火候、调味,每一样都精益求精。他不爱参加社交活动,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实训厨房里,或者在图书馆看烹饪古籍。同学们开玩笑叫他“马大厨”,他总是笑笑,继续埋头研究他的菜谱。</p><p class="ql-block"> 毕业时,学院缺一名实习指导老师,看中了他扎实的功底和沉稳的性格,问他愿不愿意留校。马逸夫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觉得当老师挺好,能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教给别人,很有意义。</p><p class="ql-block"> 父母有些失望:“逸夫,你学了四年烹饪,怎么去当老师了?不当大厨多可惜。”</p><p class="ql-block"> 马逸夫说:“当老师也能培养大厨啊,而且学校稳定,挺好的。”</p><p class="ql-block"> 他留在了扬州大学,成了一名普通的专业课教师。他的工作很繁琐,除了上课,还要带学生实习,指导毕业设计,还要搞科研,写论文。收入不算高,比起朱健康和王智勇,差了一大截。</p><p class="ql-block"> 一开始,他也有过失落。看到同学们有的去了星级酒店当主厨,有的自己开了餐馆,赚得盆满钵满,而自己每月拿着固定的工资,租住在学校附近的老房子里,心里难免有些不平衡。</p><p class="ql-block"> 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了。他喜欢站在讲台上的感觉,喜欢看到学生们恍然大悟的表情,喜欢听到他们叫他“马老师”。他把所有的热情都投入到教学中,精心准备每一节课,手把手地教学生刀工,耐心地解答他们的问题。</p><p class="ql-block"> 他的课很受欢迎,因为他不仅教技术,还讲文化。他会给学生们讲一道菜的历史渊源,讲食材背后的故事,讲烹饪中的哲学。他常说:“做菜就像做人,要用心,要讲究分寸,不能急,也不能懈怠。”</p><p class="ql-block"> 他在学校附近买了套二手房,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客厅里有个书架,上面摆满了烹饪书和一些文学作品。厨房是他最花心思的地方,各种厨具摆放得井井有条,窗台上种着几盆香草。</p><p class="ql-block"> 他娶了同校一位教中文的老师苏晴。苏晴喜欢他的踏实和专注,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安心。他们没有举办盛大的婚礼,只是请了几个好朋友吃了顿饭。婚后的生活平淡而温馨,两人常常一起去逛菜市场,回来后一起在厨房忙活,然后坐在餐桌前,慢慢吃饭,聊一天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取名马悦,和朱健康的女儿同名。马逸夫希望女儿能像月亮一样,温柔明亮,一生平安。他很少对女儿讲大道理,只是在她小时候,就教她认食材,让她看自己做菜,告诉她食物的来之不易。</p><p class="ql-block"> 每年寒暑假,马逸夫都会带着苏晴和女儿回武阳县看看父母。槐花巷还在,只是越来越窄,两边的老房子大多被拆了,盖起了高楼。他会去红星餐馆吃碗面,老板已经换了好几茬,但味道似乎还和当年差不多。</p><p class="ql-block"> 他和朱健康、王智勇的联系,渐渐少了。一开始还写信,后来打电话,再后来就是逢年过节发条短信。他知道朱健康当了行长,很忙;王智勇去了非洲,后来又回国炒股。他有时想给他们打电话,问问近况,但拿起电话又放下了,觉得彼此的生活已经隔得太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p><p class="ql-block"> 他从别人口中,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关于他们的消息。听说朱健康住在豪华别墅里,出入有车;听说王智勇在深圳买了大房子,赚了很多钱。他为他们高兴,也有些感慨。</p><p class="ql-block"> 2010年初,有个餐饮集团的老板找到马逸夫,开出高薪请他去当技术总监。“马老师,以你的水平,在学校太屈才了,出来吧,跟着我干,保证你赚得比现在多得多。”</p><p class="ql-block"> 马逸夫婉言谢绝了。“谢谢王总的好意,我觉得当老师挺好的,我喜欢和学生们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苏晴问他:“逸夫,你真的不想去吗?咱们家条件也不算好,你看人家……”</p><p class="ql-block"> 马逸夫握住她的手:“晴晴,钱是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我现在过得很踏实,很满足。你看,每年都有那么多学生从我的课堂走出去,成为优秀的厨师,或者开了自己的餐馆,这比赚多少钱都让我高兴。”</p><p class="ql-block"> 苏晴看着他眼里的光,不再说什么。她知道,这就是她爱的那个马逸夫,不追名逐利,只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活得简单而充实。</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他带过的学生成千上万,遍布全国各地,有的成了星级酒店的行政总厨,有的开了自己的连锁餐厅,有的还去了国外发展。每年教师节,他都会收到很多学生的祝福信息和电话,有的学生路过扬州,还会特意来看他,带些当地的特产。</p><p class="ql-block"> “马老师,谢谢您当年的教导,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学生们真诚地说。</p><p class="ql-block"> 马逸夫总是笑着说:“是你们自己努力,老师只是做了该做的事。”</p><p class="ql-block"> 看着学生们出息了,他打心眼里高兴。他觉得自己的一生,虽然没有朱健康和王智勇那样轰轰烈烈,没有积累惊人的财富,但却有着他们无法体会的平静和满足。</p><p class="ql-block"> 2020年春天,马逸夫接到了朱健康坠楼的消息,愣住了很久。他想起那个穿着白衬衫、紧张地攥着准考证的少年,想起他意气风发地说要去西藏闯荡,怎么也无法把那个形象和“跳楼”联系起来。他给林岚打了个电话,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没过多久,他又听说了王智勇在深圳跳楼的消息。这一次,他没有太多惊讶,只有深深的悲哀。他想起那个在非洲意气风发的兄弟,想起他回国后在电话里兴奋地说炒股赚钱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地疼。</p><p class="ql-block"> 他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绿树,久久不语。苏晴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p><p class="ql-block"> “都过去了。”苏晴低声说。</p><p class="ql-block"> 马逸夫点点头,眼眶有些湿润。他拿起笔,准备备课。明天,他还有一节课,要给学生们讲“淮扬菜的刀工技法”。</p><p class="ql-block"> 书桌上,放着一本有些泛黄的语文课本,里面还夹着1990年夏天的那朵槐花。虽然颜色已经褪去,但形状依然完整。</p><p class="ql-block"> 他轻轻翻开课本,看到了那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忽然觉得,人生的路,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人选择了险峻的栈道,想要快速抵达顶峰,却不慎坠落;有人选择了宽阔的坦途,却在途中迷失了方向;而他,选择了一条蜿蜒的山路,虽然走得慢,走得平淡,却也能欣赏到沿途的风景,最终安稳地走到了现在。</p><p class="ql-block"> 窗外,扬州的春意正浓,柳絮纷飞,花香四溢。马逸夫深吸一口气,拿起粉笔,在教案本上写下了今天的课题。他知道,无论世界如何变化,无论别人的命运如何跌宕,他的讲台,他的厨房,他的学生,就是他生命中最坚实的土地。</p> <p class="ql-block"> 而那些曾经并肩走过槐花巷的少年们,他们的影子,将永远留在1990年那个蝉鸣不止的夏天,留在那片飘落的槐花瓣上,成为他记忆里,一道无法磨灭的风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