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千年弦未绝

苍苍蒹葭

龟山苍苍，月湖泱泱。在汉阳龟山西麓、月湖东畔，一座素雅亭台枕着湖光山色，静听江风两千年。这便是古琴台——伯牙碎琴之地，知音文化之源。门楣上“古琴台”三字乃杨守敬手书，墨色讲述着光绪年间的风雅。踏进园中，恍若推开了春秋的竹简：《吕氏春秋》里那则“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的典故，在此化作黛瓦朱栏、曲径通幽。

楚人俞伯牙仕晋为大夫，出使故国途中泊舟汉阳江口。中秋雨霁，他焚香抚琴，忽弦断三响——草丛中惊现樵夫钟子期。伯牙信手再奏，志在高山，子期叹：“峨峨兮若泰山！”转而寄情流水，子期又赞：“洋洋兮若江河！”大夫与樵夫，竟因七弦结金兰。然翌年伯牙携琴再访，子期已不在人间，唯见青冢寂寂。痛彻心扉的伯牙扯断琴弦，摔碎琴身，发誓今生不复鼓琴。

明人冯梦龙据此写成《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使“高山流水”从瑶琴逸韵升华为精神图腾——它既是琴曲的至高境界，更是灵魂共鸣的绝唱。而今蜡像馆中，伯牙摔琴的瞬间被永恒定格：碎玉飞溅处，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在此诞生。

伯牙琴艺的蜕变更昭示天人合一的至境。初随成连学琴三年未成，后独坐蓬莱听海涛喧腾、林鸟幽啼，忽悟“移情”真谛。故荀子慨叹：“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当琴心与天地共鸣，牲畜亦为之倾倒。琴台碑廊中，《琴台之铭并序》道破玄机：“音生于心，心契于自然”，七弦不过是心潮的具象。

占地十五亩的园林，恰似一方精巧的天然琴匣：印心石屋照壁：道光皇帝御笔亲题，黄瓦朱柱间尽显皇家器度。竹叶诗碑：道光年间岭南才子宋湘酒酣之际，束竹为笔，饱蘸浓墨题诗：“噫嘻乎！子期知音何以知在高山之高，知在流水之深？”墨迹淋漓如龙蛇竞走，今摹刻于石上，犹见当年疏狂。

特意在子期亭前留个影。

因为我觉得，演奏家的技巧、水平到了多高的境界都不奇怪，而欣赏者能够听懂音乐、理解音乐、诠释音乐，才是令人惊叹的，尤其还是一介樵子。

古琴不仅仅乐器，它更是一件凝铸东方智慧的哲学器物。

七弦暗合天地秩序：文武弦承周文王武王，五正音应五行流转。琴材取梧桐中段，“清浊相济，轻重相兼”，正是中庸之道的物化。头颈肩腰足让古琴有了生命，各种琴式让它婀娜多姿，天地人琴合一的思想让它有了灵魂…

古琴还有一个独特的现象，中国乐器里面也只有古琴有这种现象：断。宋代琴家赵希鸪说，盖琴不历五百岁不断。这些美丽的牛毛断、流水断、蛇腹断、龟纹断，就成就了古琴美丽、苍老的皮肤。

大音希声。

最好的音乐也许是极简的，所以陶潜先生就收藏了一张无弦的古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其实，如果硬生生的把《流水》听出了流水，把《酒狂》听出了酒鬼，古琴就没有意义了。我一直觉得，古琴是人们用来修心、通天地、合宇宙的一种工具，当天地人琴合一的时候，就达到了一种化境，音乐似有似无，变成了一种心情。清弦为一曲，两耳是知音。

这里，可以让人的思绪穿越。

汉白玉琴台：高台如雪，中央镌北宋米芾“琴台”二字。抚栏细观，“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浮雕环列四周，清人刀锋里藏着千年叹息。

龟山月依旧，汉阳树长青。离园时回望天下知音第一台，忽觉伯牙摔碎的不只是一张琴，他打碎的是灵魂的囚笼，让所有寻找共鸣的生命在此相遇。古琴台新立的“知音文化旅游区”规划牌，正勾勒着龟山、月湖、晴川阁的联袂画卷——

山是伯牙骨，

湖作子期眸。

清风过隙时，

犹闻七弦鼓。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