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响滩(兴山秘境之十二)

子君

<p class="ql-block">1.小镇的兴与衰</p><p class="ql-block">兴山县有96个自然村落,响滩村是其中之一,距离兴山老县城仅有五华里,素有兴山“西大门”之称。向西去巴东、四川,往北去老君山、武当山和襄阳,天然占有地理位置的优势。这里是古夫河、南阳河的交汇处,两个河口在此会合,河面渐宽,水量渐多,装载五吨以上货物的船只能够从香溪河口直抵响滩码头,神农架的药材、山货和土特产,也在这里打捆装包,转入长江运往宜昌、沙市、岳阳和汉口。交通运输变得方便快捷,这是响滩得以成为商贸重镇的重要原因。以前是古建筑聚居地,建有数幢飞檐翘角的天井屋,七层高的文笔塔矗立在蓝天白云下,倒影投射在香溪河上,叠影摇曳,清风拂面,昭示着响滩曾经拥有的往日繁华,现消逝在三峡水库淹没区。</p><p class="ql-block">从晚清咸丰年间邱、吴、严、陈四大家族进山祖那一辈人算起,至今已有一个半世纪,响滩的人口格局、聚居形式和社会形象发生了巨大变化。其间经历了什么样的社会变迁?哪些因素导致了这种变迁?与整个地域社会的发展变化有何关系?这些都是要在本节中探讨的话题。</p><p class="ql-block">无论是县志记载还是民间口述,邱姓人家的进山始祖邱礼珍,都是大约在清朝咸丰年间落籍于兴山县响滩。有一份家族口述史说得更详细:“这些远道而来的家族,可能是湖州狄港的富户。太平天国占领湖州后,也许有裹挟他人入伙嫌疑。后来太平天国失败,在清廷的追剿下,这些家族不得已结伴逃亡,隐匿于鄂西的穷山恶水之间。其中邱、吴两姓在响滩落脚,沈薛两姓在巴东定居,孙姓则到不远的秭归落户。在随后的岁月里,这些曾经患难与共的家族,世代联姻,互为守望。”(邱宗强:《童年纪事》)</p><p class="ql-block">《兴山人物》一书中,对邱家来兴山县落籍的过程进行了一些补充。邱礼珍,祖籍浙江,咸丰年间寄居四川巫山,力气大,有志气和节操。当时正值巫山、大昌盗贼兴起之时,他被乡人推举为地方武装自卫团团长,一参战就建立了功绩。大昌县令某被盗贼捉去,邱礼珍奋力作战,救出县令。事件平息后,他的事迹逐级呈报,上级授予邱礼珍游击一职,被他拒绝,并偷跑到兴山县隐居。至于邱礼珍为什么在立功受表彰后离开巫山,笔者猜测也许是他加入过太平军,并曾经“裹挟他人入伙”,应该是一个小头目。太平天国失败后,太平军正在遭受清廷的追剿和通辑,他必须选择交通信息更闭塞的荒凉地带落籍,地处偏远的响滩是一个不错的避难之地。</p><p class="ql-block">响滩其他的几大家族,吴、陈两家来响滩落籍与邱家有关。吴家进山始祖吴养初,与邱礼珍是患难之交,也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不同的是,邱礼珍尚武,吴养初崇文。邱礼珍携家人来到兴山响滩后,开了家“邱祥发”商号,经营药材,生意红火。于是将吴养初从浙江老家叫了过来,帮邱家商号管账。在吴家兴盛的起始阶段,邱礼珍大力提携,帮助吴养初办起了“吴正春”商号,经营百货。</p><p class="ql-block">有趣的是,“吴正春”商号的生意兴隆后,吴养初如法炮制,聘请一个名叫陈宝卿的人当大管事。陈宝卿是经商能手,脑袋瓜子活,在吴养初的帮扶下,后来脱离吴家自己开设商号,取名“乾元震”,迅速成为晚清民国时期兴山县商界有名望的后起之秀。</p><p class="ql-block">由邱家进山始祖邱礼珍发韧,邱、吴、陈三家相互帮衬扶植,先后成为响滩一方声名显赫的大家族,带动了当地经济、文化生活的发展,昔日响滩小镇的繁华史上记载着他们的功德,这是一桩美谈。</p><p class="ql-block">“响滩两河口,发的外来狗。”过去兴山县流行的这句话,至今仍然能给我们带来一些思考。自古以来,浙江商界人才都是出类拔萃的一个群体,他们心胸宽广,视野开阔,具有适者生存的大智慧和“有钱一起赚”的大格局。即便时至今日,江浙一带的经商人群在全国各地成立各种同乡联谊会,抱团取暖、互帮共赢成为他们的传统习惯。反观兴山县这两句流行俚语,不难看出话中有仇富嫉妒心理作祟的痕迹,以及小农经济的狭隘和偏见。</p><p class="ql-block">响滩四大家族中的严家是个例外。严家祖先移民时间更早,大约在明末清初。到清朝咸丰年间,已在兴山县落籍一百多年,成为当地老资格的土著原住民。严姓人家原来居住严家山,经营田庄,管理祠堂。见响滩小镇名声鹊起,热闹非凡,严家迁居来到响滩不远的地方深渡河,开办商号,家族逐渐步入兴盛时期。</p><p class="ql-block">太平天国后期,清朝政府对部分省份实行减免税赋的政策,有效促进了商贸经济的繁荣。邱、吴、陈、严等几大家族落籍于响滩,在一片动乱的社会环境中定居下来,平稳立足。在动荡的时局中,这些大家族的迁徙和定居过程,其间必然充满了艰难与奋斗。</p><p class="ql-block">他们的一个重要法宝,是通过家族联姻与地方势力抗衡,同时扩大了家族自身的实力和影响力。吴养初的长子吴朗清,娶邱家女儿为妻;吴家后代吴警吾,娶邱家五小姐邱芬泽为妻。邱、吴、严、陈相互联姻通婚,诸如此类等等。对于婚姻中的女主角,联姻是她们心中所乐意的。靠媒妁之言成婚的夫妻,婚礼前不能见到未来的丈夫,而联姻则不同,婚配双方都是相互认识且熟悉的人。两家姻亲已有一定程度了解,将来对她会有所保护。总之,借助姻亲关系的巧妙经营,几大家族之间逐渐形成盘根错节的关系,亲密友好,互为犄角。一张庞大且牢靠的关系网,在响滩小镇及周边乡邻全面铺开。经历数代人的努力,到20世纪初,几大家族已经在响滩当地站稳脚根并且崭露头角。</p> <p class="ql-block">兴山学者蔡长明,在《香溪孕秀》一书中详细介绍过响滩。他写道:响滩虽然不设行署衙门,历史也比老县城年轻很多,但是集镇格局和房屋建筑的起点都比较高。一条古老的石板街,沿河一二里路长,对着河岸的房屋皆木质结构,上下两层,一层清一色的梭板铺面,楼上住人和储备货物。商贸区后面是住宅区,徽派建筑风格,青砖灌斗的四合院落,一座挨一座,一座高一座,二十多座带天井的院落,一直连接到小镇背后的山坡上。这时候的响滩兴盛繁华,在兴山县商界独占鳌头,大有取代老县城成为商贸重镇的趋势。</p><p class="ql-block">1910年,英国植物学家威尔逊,第四次穿越兴山县去神农架。他6月4日从宜昌出发,7日下午到达水月寺,9日经黄粮坪下兴山至响滩。他在旅行笔记中这样描述响滩:“由于与长江有水上交通联系,响滩有相当多的商业活动,这里主要出产药材。周边地区出产的核桃木枪托半成品,由此运往汉阳,产量逐年增加。村子坐落在河左岸,有一个鸦片附加税征收所和一间总督的钱庄。”威尔逊对集镇响滩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他在响滩拍摄了一张照片留作纪念,并且打从内心里认为,响滩比老县城要好。</p><p class="ql-block">从顺治到雍正时期,清朝统治者为建立稳定的社会秩序,对建构宗族采取鼓励和扶持政策,先后颁布《上谕》和《上谕十六条》,规定士绅要“敦孝弟”、“笃宗族”、“和乡党”、“隆学校”、“明礼让”、“训子孙”等,要求士绅遵奉儒家的社会价值观的同时,特别强调了宗族的合法性。在士绅阶层的带领下,广大民众在乡村社会积极组织宗族活动,使宗族社会得到进一步的发展。</p><p class="ql-block">响滩小镇上的几大家族也不例外。与同时期其他地方的家族建设相比较,响滩几大家的家族制度建设不具备典型性,然而在整个社会的大风气下,他们也在积极进行自身的家族建设,尽力使家族成员的言行举止符合规范。</p><p class="ql-block">《兴山县志》在“列女传”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p><p class="ql-block">邱家有个子弟名叫邱琼林,少年时代便与秭归孙氏订婚。为早日考取功名,邱琼林到孙氏家中住下,日夜刻苦攻读。孙氏有机会提前见到未来的夫婿,不仅一表人材,读书还十分用功,免不了满心欢喜。有一次,孙氏到灶房里去取用热水,正好遇上邱琼林也准备舀水洗脸擦汗。邱琼林将脸盆搁在瓮坛旁,去做洗脸擦汗前的准备工作——上茅房。等他从茅房回到灶房,孙氏已将热水帮他舀好,安静地退到一边悄悄观察。这一个日常生活的细节,使书生邱琼林十分感动。他更加发奋读书,争取早日考取功名。</p><p class="ql-block">然而事与愿违。随着年龄的增长,胞兄邱春林取了秀才,表哥吴翰章高中举人,可自己还是个文童出身。不仅如此,邱琼林似乎还得了一种慢性病,眼看着日见消瘦,找老中医诊断后开了一剂中药,药引子是未婚妻孙氏的一络头发。掺杂孙氏头发末的中药服下了,病情并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拖了一段时间,邱琼林仍然离开了人世。</p><p class="ql-block">邱琼林一死,孙氏精神恍惚,饮食不思。她对家中父母说,活着是邱家人,死了是邱家鬼,自己摊上这样的命,也没有什么后悔的,一句话:这一辈子决不改嫁。那年孙氏18岁,抱着一截刻有人像的木头拜堂成亲。在凄凉的唢呐和锣鼓声中,孙氏按照婚礼司仪的指令完成了整个程序,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当着众位亲人的面,在自己的脸颊上使力划拉几下,顿时鲜血如喷,花一样的脸顷刻被毁容。</p><p class="ql-block">婚后孙氏立夫兄邱春林之子承嗣,端茶递水,扶孤奉亲,孝敬公婆。在漫长的岁月里,孙氏以穿针引线、纳帮绱鞋来打发时光。她自己不可能生孩子,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继子和想象中的儿子身上。她给继子做一双鞋,同时也给想象中的儿子做一双鞋,一年一双,装满了整个大木柜。封建时代的许多节妇,一生都是这样在缺失自我中度过的。不过在那个时代,孙氏是妇女们心中的楷模,在社会上赢得了广泛的尊敬。在她走完生命旅途时,其家人会为她多方走动,恳请地方官员上奏朝廷恩准,给烈妇修建贞节牌坊。</p><p class="ql-block">传统的中国社会,科举功名是提高社会地位的正途,也是宗族获取官府资源、取得支配地方社会权力的主要途径。随着社会环境的安定以及朝廷对于儒家理论的接纳和倡导,响滩几大家族逐渐形成重儒倡学的氛围,并在此风气中培养出了传统的儒家士绅。在这些士绅的引领下,完成了家族的振兴和崛起。</p><p class="ql-block">邱家第四代人邱祖藩(1879—1953),号寄蘋,1904年考入武昌师范学堂,毕业后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1911年辛亥革命时期,回国在浙江宁波担任法官。民国成立后,邱祖藩先后任职郑州(郑县)地方法院院长、军事审判所所长、中山大学法科教授,建国后名列“辛亥革命老人”。其长子邱致泽生于1900年,北京大学毕业,参加过五四运动。曾任国民党汉口市宣传部长,还先后在江苏建设厅、安徽建设厅、湖北民政厅、陕西教育厅、南京社会厅、湖北建设厅等部门任职。邱祖藩是书法名家,他的子孙三代均在书法上成就显著,享誉盛名。其第四子邱云泽,曾任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主席。孙女邱宗康,字碧禅,任陕西省书法家协会常务副主席。邱祖藩孙女邱七七,就读于南京金陵女子大学中文系,赴台湾后任中国妇女写作协会理事长,出版著作超过20部,其中《陈诚传》获1985年中山文艺奖。吴家第三代:长子吴锦章,字云谷,咸丰八年(1858年)科举考试优贡,入仕后官至兵部主事。光绪年间,任湖南辰溪县知县,郴州、直隶州知州以及湖南即补道等职,官至二品。他参修了《湖南通志》,为湘军高层和清庭所倚重。彭玉麟赞誉他“人亦端方,学文渊博,才具宏达,素所敬佩。”湘军大将李元度重修衡山南岳庙,吴锦章承担了督察工程之重任。吴锦章退出仕途后,没有回兴山响滩,隐居湖南岳阳,与当地乡绅共同筹资开办湘潭至汉口航线,业余致力于学问文章,著有《六书类纂》、《读篆臆存杂说》、《字学寻源》三本文字学专著。三子吴翰章,字星桥,官至南昌知县,后辞官游学,涉猎文学、历史、地理、金石、经济、政治等,写得一手锦绣文章,著书内容广泛,被称作兴山历史文化的集大成者。</p><p class="ql-block">严家第十二代,老二严行祚有两个儿子、老三严忠祚有五个儿子。这七个昌字辈的堂兄弟,当地称作七个爷,是严家繁衍发迹的鼎盛时期。严昌泰,早年留学日本学习军事,回国后先后担任北洋江防舰队参谋长和利绥舰司令,曾任伪满洲国海军参谋长,少将衔。</p><p class="ql-block">正是重儒倡学风气的形成,响滩几个大家族子弟受此风气熏陶,多以读书求学为荣,加上有良好家庭背景的经济支持,圆满获取科举考试的理想成绩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为激励家族子弟们更加发奋读书,邱家在商业贸易取得成功的鼎盛时期,在响滩邱家垉的山坡上修建了文笔塔。塔高七层,砖木结构,中有旋梯。登塔远眺,香溪河似从云彩间飞来的一条青翠玉带,远山近水宛如图画。</p><p class="ql-block">除了道德功名之外,过去的大家族几乎都迷信风水。邱家在响滩修建文笔塔之前,还不惜花费重金聘请风水先生,踏遍兴山全境找一块风水宝地。风水先生选定的地方,是仙侣山西麓坡龙池湾荷花池。背后有仙侣山玄武为靠,左右青龙白虎护砂,前有朱雀案山,中有宽阔明堂。尤其是明堂外一双龙眼,清泉内涌,常年不歇,极其难得。为镇住地下脉气,防止好风水流失,邱家在龙池正处修建了一处文笔塔。清晨太阳从仙侣山上升起,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文笔塔上,倒映在下龙池的龙眼里,吸引住地脉风水永不外流。后来这块风水宝地,成为邱家后裔若干死者亡灵的安葬之地。相传当年风水先生相中这块地方时,留下一句话:“响滩文笔若毁,龙池文笔必塌。”公元1966年8月,响滩文笔塔被拆毁的第三天,龙池莲花池的文笔塔竟也轰然倒塌,被兴山县老百姓称为一桩奇事。</p><p class="ql-block">如果要保证经商活动通畅顺利地进行,还必须和官场以及地方利益集团保持良好的关系。吴家第三代后裔吴翰章擅写诗文,他留下的诗文中,明显有与官府要员交好的痕迹。</p><p class="ql-block">《城桑》一诗专为兴山知县刘耀藜而作,诗云:“扶疏枝叶带残阳,野雉驯飞官道旁。欲忆中牟有遗爱,城西犹有数枝桑。”据《兴山人物》记载:刘耀藜,字翰青,贵州青平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任兴山县知县。在兴山任职期间,捐出养廉金修缮学堂,教民种桑养蚕,政绩突出。兴山县城西关外,刘知县鼓励当地农民种植桑树,养蚕缫丝,发展经济,直到同治朝,县城西关外还有五棵大桑树,兴山县民众饱含深情的送他一个外号“刘侯桑”。</p><p class="ql-block">吴翰章的另一首诗《丰邑坪》云:“春水晴岚四望迷,高阳池畔渡寒溪。无情最是荒村柳,犹复依依傍楚堤。鸡笼山下草威蕤,歇马溪边路逶迤。为访高阳生故里,居人却道李公祠。”诗中写到的“李公祠”,李公指的是同治元年(1862年)任职兴山县知县的李振麟,字子瑞,江西南昌人。在他任职之前,县衙门的大小官员经常到乡下办差,每至一地,都是由当地保甲长准备好吃、住、行甚至穿、用、睡、洗等细碎杂费。一顿午餐或者晚餐,往往要花掉三四十串钱,住一晚的花费,是吃饭费用的两倍以上。兴山县城北边的界牌垭和西边的邹家岭都是交通要道,受到的骚扰最为严重。李振麟上任之后,对这种做法非常反感,下令全部予以取缔。老百姓如释重负,感恩戴德,自行筹资在邹家岭修建李公祠,以为纪念。</p><p class="ql-block">吴翰章生于1844年,卒于1874年,这位天才只活了30岁。刘耀藜、李振麟二位知县,在兴山县任职的时间分别是1844年和1862年。也就是说,在吴翰章生活的年代,正是二位知县任职期间。他写诗赞美二位父母官的美德善举,虽是由衷之言,客观上也为家族得到官府强有力的支持提供了帮助。</p><p class="ql-block">响滩小镇当初因处于交通要道的两河口而兴盛,同样也因岁月变迁、自然环境发生变化,香溪河水变浅难于行驶大船而逐渐衰落。《兴山县地名典故录》记载:响滩是古建筑集聚之地,建有带天井的院落,房屋飞檐翘角,雕龙绘凤,有陈伯炎老屋、吴翰章老屋和文笔塔等纪念地,属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公元2003年,集农耕生产、手工技艺、节庆礼俗、民间信仰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一体的陈伯炎老屋、吴翰章老屋,迁往兴山新县城——古夫镇香溪大道8号,统一建成兴山县民俗博物馆。</p> <p class="ql-block">2.家族的斑驳记忆</p><p class="ql-block">邱家进山始祖邱礼珍,死后葬在龙池莲花池。邱家邱祖藩、邱致泽几代人,吴家吴锦章、吴翰章的故事前面已有所讲述,不再赘言。但是有一个人,在吴氏家族史中占有比较特殊的位置,值得叙述。</p><p class="ql-block">这个人是吴翰章之孙吴德钟(1895—1947),字警吾。之所以说吴警吾“占有比较特殊的位置”,一是他生活的年代吴家的鼎盛时期已过,一些家族成员因做官经商迁往外地,削弱了吴家在响滩的实力。留在响滩的吴家人,也因为经营失当,“吴正春”商号倒闭,家道逐渐衰落;二是他成长的黄金年代正是辛亥革命时期,大革命的风潮此起彼伏,对吴警吾的影响很大;三是此人一生都在兴山县教育机构任职,是民国时期兴山县教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p><p class="ql-block">由于家道衰落,吴警吾在宜昌夷陵中学毕业后,回到响滩操持家务。话虽然如此说,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家务他可以操持。此时“吴正春”商号处于倒闭前夕,犹如风雨飘摇中的一只小船,在时代的狂风暴雨中沉浮。据兴山地方文史资料介绍,“吴正春”商号倒闭时,幸得陈家“乾元震”商号援手相助,接下了濒临破产的“吴正春”,才算勉强渡过了一道难关。这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家族故事。回想当初,是吴家先辈助力,让陈家办起了“乾元震”商号,从兴山县商界脱颖而出;现在吴家危难之际,由陈家援手相帮,也是道德美谈。</p><p class="ql-block">当时吴警吾年岁尚幼,眼看着家族事业日益衰落,他没有能力拯救。远在浙江的外公得知这一情况后,为吴警吾在杭州衙门谋得文员一职。1920年,吴警吾被召回兴山完婚,妻子邱芬泽,为响滩世交邱家后裔。此后他辗转于兴山、秭归、巴东等地,从事教育工作。1924年,吴警吾担任县教育局局长,为改良私塾、推行新式学堂教育,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p><p class="ql-block">据其子吴承讷回忆,吴警吾担任教育局局长的时候,兴山县的教育还十分落后,愿意上学者渺渺无几,吴警吾亲自上门做工作,动员民众子女来读书。民国时期,县级教育机构的经费来源主要有两个渠道,一是在本县范围内征收各种教育附加捐和杂捐,另一是由中央和省财政对县级进行专项补贴。当时兴山县是穷县,附加捐和杂捐收入不多,国力薄弱,上级的专项补贴微乎其微,即使在这种情况下,由于吴警吾极力倡导,努力践行,兴山县仅用两年时间开办初级小学47所。</p><p class="ql-block">但是好日子维持时间仅仅两三年,到1926年,南北军阀混乱,兴山县重新陷入战乱的漩涡中。吴警吾无可奈何,只好到宜昌、巴东等地逃难,以教书为业养家糊口,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时局稍稳,他回到兴山县,受聘于县立中心国民小学,担任教务主任。</p><p class="ql-block">吴警吾文化底蕴深厚,通晓古今,更难得的是,此人兴趣广泛,风趣幽默。举凡语文、数学、历史、地理、音乐等诸多课程,他都能上台讲授,而且话语深入浅出,富于情趣,深受学生们欢迎。他身材矮胖,慈眉善眼,站在讲台上像是一尊惹人欢喜的弥勒佛。教地理课,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先勾勒出形似大公鸡的中国地图,粉笔指到哪里就讲哪里的特征。粉笔指到湖北省,他讲起黄鹤楼的故事以及崔颢的《黄鹤楼》古诗;粉笔指到湖南省,他竟唱起了民国时期的一首流行歌曲:《桃花坞里美人窝》,惹得学生们捂着嘴巴笑个不止。</p><p class="ql-block">上世纪三十年代,兴山县一度流行“天花”,发病率和死亡率居高不下。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转瞬逝去,吴警吾心中有说不出的悲痛。他到建阳坪天主教堂去找比利时传教士明先生请教,请明先生教他注射方法和种植牛痘的技术,还请明先生帮忙,从上海、武汉等地购来牛痘疫苗。吴警吾回到响滩,发动亲属到白沙河、皂角树、深渡河、龙池等在广泛宣传,动员亲属率先带孩子来接种牛痘疫苗,然后动员附近老百姓家的孩子都来参加。每天,吴警吾为乡亲接种90多人,免费为人们装烟倒茶,不收任何费用。这一善举他坚持了数年,直到日本军队占领上海,牛痘疫苗断绝来源才停止。</p><p class="ql-block">抗日战争爆发后,武昌私立大公中学西迁,曾一度落籍于兴山县,利用白衣庵庙宇做校舍。后来,大公中学继续西迁到万县,该校大部分学生因家贫路远,不能随校入川,不得不停学。兴山县长雷鸣泽组建县立初级中学,开办五个班,由朱全尧、吴警吾负责教务,凡学生中不能随迁入川者,均转入县立中学读书,其他各沦陷区的学生,闻讯也远道而来求学。</p><p class="ql-block">吴警吾亲自作词谱曲的《兴山中学校歌》,当年广泛流传,影响了一代学人:</p><p class="ql-block">“维我兴中,陪都之东。诞生在抗战时代里,竖立着复兴堡垒,贯注着忠孝雄风。屈铺龚村,灵秀所钟。嘉犹迈往古,昭我们报国途径,昭我们百行所宗。我们要在大时代的熔炉中,锻炼着心身健,服膺国父遗教,去争取世界大同!”</p><p class="ql-block">吴警吾爱好广泛,擅长作词谱曲,曾将全国流行甚广的《流亡三部曲》改编成舞台剧,带领师生排练演出,并亲自上台参演。1937年冬,兴山县为抗日将士募捐寒衣,恰逢吴警吾母亲七十寿辰,儿孙们筹集银洋百元,准备办一场生日宴庆贺。吴警吾极力主张,将这笔银洋用来制作衣服,捐赠给前线的抗日将士。征得母亲的同意,依照吴警吾的办法施行。这个消息被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知道后,欣然写下“谊重千金”四字,制作成匾额授予吴母。</p><p class="ql-block">吴家破落,吴警吾的家境并不宽余。他有子女九人,上有母亲,全家十二口人生活,全靠吴警吾一己之力维系。日子虽然过得穷困拮据,但他为人刚毅正派,不仰人鼻息,不阿谀奉承,全校师生尊称他为“刚老”,并以一首打油诗相赠:“刚老刚老,精神真好。风雨无阻,一天两跑。”当时学校建在离响滩五里以外的地方,“刚老”每天到校往返要走十里路,因此有这首打油诗。</p><p class="ql-block">当年校园里还流传着一个“刚老”铁面无私的故事:有七个学生聚众赌博,其中有吴警吾的侄子吴恩溥和内侄邱宗文,学校准备严肃处理。消息传开,前来求情者不少,请他网开一面。吴警吾不为所动,亲手将签署了自己名字的“开除布告”贴在教务处门口,严厉整治校风。类似事例还有不少。一次上体育课,体育老师吹了几遍集合哨,学生们磨磨蹭蹭,队形散漫。体育老师大发脾气,仍然没有解决问题。吴警吾在教务室里看见了这一幕,抓起一只哨子,跑步到操场上吹响集合哨,将学生们集合起来。整好队形后他站在队列前训话,首先点名叫出了自己的女儿吴承琬,要她当众跪在操场上,然后声色俱厉地训导学生:“同学们,体育课是按智体并举排定的,不能偏废。如今国难当头,如果没有强健的体魄,怎么能报效国家?怎么能担负民族兴旺的重任?”吴警吾当众宣布,姑念同学们初次犯错,从轻处罚。但是吴承琬既是我的女儿,也是我的学生,给予警戒一次。</p><p class="ql-block">1947年元旦,兴山县举行一年一度的“提灯会”,当晚花灯之多,令人眼花缭乱。在花灯集会和游行的过程中,兴山县立中学的学生与维持秩序的警察发生冲突,几个学生被抓捕拘押。此举激怒了其他学生,组织起来冲进警察局,救出被捕学生。县长夏德崇闻讯,带领警察来到兴山县立中学,指责吴警吾教育学生无方,并当场用警棍抽打吴警吾。</p><p class="ql-block">吴警吾一生热爱教育,性情斯文孤傲,受此侮辱,气血攻心,肝病加剧,从此卧床不起。吴警吾生前十分喜爱《空兰谷》这首歌,弥留之际,他在家人的搀扶下挣扎着坐起来,轻声哼唱:“空兰谷,淡淡的清香透春寒。云霞为伴,风雨作餐,小百花争艳。叹人世纷繁,孤芳自赏在深山……”</p><p class="ql-block">悲悲切切的歌声中,吴警吾的故事结束了。</p><p class="ql-block">陈家留给当代兴山人最深的记忆是“陈伯炎老屋”。这座老屋建于光绪十八年(1898年),建筑为砖木结构,平面呈纵长方形布局。坐东朝西,没坡地而建,面积464平方米。基本格局为一个长条形前院,过厅屋后有一口天井,总共有两进院落,在厅堂、堂屋和厢房。山墙皆五花屏风墙,高低错落。结构方式为砖墙支撑山面屋顶,并四周围合。中轴线上的木构架皆穿头式梁架。边屋均为二层楼,巡回相通,亦称“走马转角楼”。建筑内有许多木雕木刻,特别是中堂两侧的木刻“福禄祷禧”,极具画龙点睛之妙,是兴山县清代传统民居的典型房屋。三峡大移民时,陈伯炎老屋照原样搬迁至古夫新县城,供当代人旅游观赏。</p><p class="ql-block">(本文来自《山高水长话兴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