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痕向北

旅途智行·法润心田

一支掌握燧石取火和黑曜石矛的旧石器部落被迫离开巫山故地。穿越秦岭时遭遇雪崩，族长牺牲前将打火石传给女儿“燧”。年轻猎人“犀”质疑女性领导权，在围猎猛犸象时故意失误陷她于险境。燧利用猎物油脂改良取火棒，于寒夜中救活冻伤的犀。迁徙至黄河北岸时，燧在山顶刻下三道迁徙路线，仰望星空说：“火种不灭处，即是华夏生处。” 风裹着凛冽的湿气，从巫山高耸的断崖间呼啸而过，抽打着稀疏的林子，也抽打着燧石部落每一张凝重如石的脸。迁徙，这沉重的字眼像磨盘压在心头。故地，这遍布祖灵的山谷和熟悉溪流，已然养不活越来越多的人丁与狩猎的脚步。衰老的族长，背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深沟与猎杀巨兽留下的旧疤，他蹲踞在熄灭的火塘边，粗糙的手指最后一遍摩挲着那几块冰冷油润的黑色燧石——部落存续的命脉。几枚新打磨出的黑曜石矛头躺在一旁，边缘锋利得能切开空气，带着致命的幽光。他身旁那个被唤作“燧”的少女，眉眼沉静，沉默地将打磨工具和最后几块细长的引火棒收进兽皮袋里，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庄重。 “走！”老族长的声音像两块砾石摩擦，撕裂了沉闷。人群动了起来，背负着简单的家当，婴儿的啼哭，老人沉闷的咳嗽，年轻猎手不安的低吼，随着沉重的脚步碾过湿滑的石径，将巫山朦胧的烟雨和熟悉的风留在身后。燧跟在父亲佝偻却依旧刚硬的身影后，感觉那些岩壁上模糊的红赭石画出的奔跑的野牛与跳跃的人影，正渐渐褪色、远去。 北方，是未知的代名词。他们花了多少个日升月落才顶开群山的钳制，踏入嶙峋的秦岭皱褶，寒冷已悄然降临。风不再是巫山那种温吞的湿润，它变得像无形的冰锥，凿进骨缝。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巨岩下蜷缩下来，男人负责搬运磨制好的黑曜石矛，女人和孩子把干燥的苔藓小心地分成小束，塞进随身携带的野牛角做的容器里。沉默笼罩着人群。 一声如雷的咆哮突然砸碎了寂静。不是兽吼，而是来自头顶——高耸的雪峰脊线上，大块的白色骤然崩裂、翻滚、膨胀，化作一条吞噬一切的白色巨龙，裹挟着骇人的气浪与轰鸣，朝着小小的栖身之地狂扑而下！ “雪！” 撕心裂肺的喊叫瞬间湮灭在死亡的怒吼中。老族长的反应快如闪电，身体像一面坚硬的盾牌猛扑出去，将燧狠狠地压进岩石底部最深的凹陷里。天塌了。厚重如兽皮的积雪轰然砸落，带着千钧之力，窒息般的黑暗和彻骨的寒冷瞬间将她吞没。她只听到父亲身体被冲击时沉重的闷响，骨头碎裂的脆响，还有他喉咙深处挤出最后一丝气流的呜咽：“……火……燧石……” 时间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咆哮渐渐止歇，只剩下低沉的呜咽风声。燧的手指在剧痛中抽动了一下，然后疯狂地在冰冷的黑暗中刨挖！麻木的身体爆发出求生的蛮力，刨开冰冷的粉末，刨开碎裂的冰雪……指尖终于触到了岩石！不知过了多久，头顶忽然一凉，冷风裹着雪沫子劈头盖脸灌了进来——她挖穿了雪层！冰冷的月光照进来，微弱的光线下，她看见了父亲。 他半边身子被巨大厚重的雪块死死压住，胸膛塌陷下去一个恐怖的凹坑，嘴里涌出的暗红浓稠得像融化了的赤铁矿。他摊开的手掌上，那几块油黑的燧石在月色下泛着微光。燧扑过去，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嗬嗬声，想把他身上的雪块推开，那沉重远非她的气力所能及。冰冷的手指却突然死死攥住了她的手，一股几乎撕裂筋骨的巨力传来，将那几块犹带老人微温的燧石压进她掌心。 “走……活下去……部落……”老族长的嘴唇翕动着，每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就涌出更多的鲜血，烫在燧冰冷的手背上。他那双始终如利鹰般的眼睛，望着北方未知的黑暗，光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岩石般的死寂。 巨岩下幸存的族人艰难地从雪窝里爬出来，聚集在燧周围，脸上凝结着惊恐和未散的寒气。空气沉重如铁。年轻猎人犀分开人群，他高大强壮，像一头刚成年的巨鬣狗，肌肉线条在冷月光下绷紧，眼神如同打磨过的燧石片，直接刺向燧手中紧握的燧石：“族长，死了？”他的目光扫过惨烈的现场，落在燧苍白的脸上，“一个‘燧’？能带我们找到吃的？在冬天？” 人群一阵压抑的骚动。几个年长猎人交换着忧心的眼神，女人们把孩子搂得更紧。燧的目光从父亲凝固的脸上移开，缓缓抬起，擦过犀挑衅的视线，望向更远、更深沉的北方。她没有说话，只是将燧石紧紧攥在手心，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疼痛却带来了奇异的清明。她站起身，挺直脊梁，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抓起包裹和一根沉重的木棒：“埋了阿爸。”声音比山风更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雪停了，去找吃的。跟着走，或者自己走。” 寒夜依旧漫长。他们被迫向更低的山坳迁徙，寻找任何可供猎食和躲避风雪的踪迹。饥饿驱赶着野兽，也驱赶着人。终于，在一片开阔的、覆着薄雪的河谷乱石滩上，猎物出现了！一头成年的猛犸象，粗壮弯曲的象牙像巨大的新月，身上披着浓密的棕红色长毛，它正用鼻子拱开薄雪，艰难地搜寻地下的枯草根。空气瞬间凝滞，连呼吸都被冻结。猎人们无声地散开，形成松散的弧线，黑曜石矛在枯树的阴影下泛出幽冷的锋芒。 燧的心脏撞击着肋骨。她蹲伏在一块巨岩后，眼睛紧锁着象庞大的侧腹，那里是旧伤的位置，深沟状的伤口覆盖着一层暗色的结痂。“听我号令，”她压低的声音如石片刮过冰面，“目标旧伤处！”她举起了手。 就在这屏息的一瞬，象群中一头警觉的幼象发出尖锐的嘶鸣！巨大的猛犸象骤然扬起头颅，长鼻向空中狂乱地挥甩，发出雷鸣般的怒吼。整个河谷都在震动！它笨重却敏捷地试图转身，向着密林的方向奔逃！ “放！”燧的手狠狠劈下！ 数支沉重的梭镖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掷出！燧的矛精准地循着旧伤的轨迹，凶狠地扎进了猛犸象深红色的肌肉深处！暗红的血瞬间涌出。老伤被尖锐的矛头猛然撕开，象发出震天动地的痛苦哀嚎，庞大的身躯因剧痛而猛烈抽搐，暂时迟滞了逃跑的步伐！ 更多的矛落在它厚重如岩石的毛皮上，激起沉闷的噗噗声。它陷入狂怒，后腿猛地扬起一片雪尘，不再逃跑，而是悍然向最近的那块巨岩——正是燧藏身之处——猛冲过来！庞大的阴影挟裹着山崩般的气势，死亡的威压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快引开它！”有人绝望地喊。 犀！燧眼角余光猛地扫向左侧——犀本该在另一侧关键的阻击位置！他人呢？他依旧藏身在那片乱石堆后，他握着矛，手臂绷紧，身体肌肉虬结，那是积蓄全力准备投射的姿势……但他没有动！他纹丝不动地蛰伏着，眼神如同冬眠的毒蛇，锐利而冰冷，越过狂奔的巨兽，死死钉在燧因惊愕和愤怒而瞬间扭曲的脸上！他非但没有掷矛逼开巨象，反而是在等待，等待象蹄碾过那块巨岩…… 巨象喷吐着白色怒气的热流已扑面而来！它的长鼻带着万钧之力，只需一下扫中就能将人拍成肉泥！退无可退！燧浑身爆发出非人的力量，紧握的木棒狠狠向斜下方巨象蹄前湿滑的冰面戳去！身体借力后仰，险之又险地翻滚，裹着肮脏的雪泥滚到岩石后方狭窄的石缝中！轰隆！巨象的蹄和沉重的身躯砸在她刚才的位置，大地沉闷地震动，岩石都在瑟瑟发抖。 “犀——！”燧的嘶吼在象的悲鸣和蹄声中几不可闻，血红的愤怒瞬间冲上头顶，淹没了一切理性。她盯着乱石堆后那个如磐石般冰冷蛰伏的身影，怒火几乎要将灵魂点燃。 冰原的夜风如同千万把剔骨的钢刀，疯狂撕扯着单薄的兽皮。猛犸象庞大的尸体成了唯一的庇护和温暖之源，也是巨大的诱饵。篝火在不远处噼啪燃烧着，巨大的肉块在火上烘烤，滴下的油脂落入火中，腾起焦香扑鼻的浓烟。然而，寒冷并未退去，它像无形的幽灵，钻进骨头缝里，一点点抽取着生命的热力。 犀蜷缩在一具幼猛犸象尸体的后面，试图汲取那残存的体温。他的四肢沉重得不听使唤，手指脚趾彻底麻木，冻伤如黑色藤蔓爬上他的皮肤，每一次微小的牵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闭上眼，巫山温润的风雪似乎已经隔世，秦岭那白色的、轰隆作响的死亡幕墙，铺天盖地而来，将他淹没。他看见老族长坍塌的胸膛压在雪里，还有燧那张沾满冰雪和汗水、冰冷如石的眼……他甚至感觉不到心跳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正拖着他，沉向永恒的冰渊底部。 一股混杂着腥臊与温暖的气息忽然靠近。 有人粗暴地扯开了他身上已与冻伤皮肉粘在一起的半湿兽皮。 “你找死么！”那是燧的声音，像两块冰在碰撞，刺得人耳膜生疼。 接着，一种黏稠、油腻、带着浓烈肉味的温热东西被重重地涂抹到他冻得发黑、裂开的脚趾和手指上！是刚刚那头幼猛犸象融化出的温热油脂。那滚烫的触感猛然撞碎了凝滞的寒冷，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犀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嘶吼，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眼睛猛地睁开。模糊的视线里，是燧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篝火的光芒勾勒着她紧绷的下颌线条，眼神黑沉如深潭，映着跳跃的火焰，看不到他预想中复仇的烈焰，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她的手上沾满了半凝固的腥黄油脂，正毫不留情地用力涂抹，揉搓着他麻木的部位，一下又一下。动作果断、甚至称得上粗鲁，将痛苦和那救命的热度一起强行塞进他僵死的肢体。 她……在救他？在这个他几乎将她送入象蹄的时刻？为什么？ 燧对他的目光置若罔闻。她抓起几根新的引火棒和一团干燥蓬松的苔藓，又从随身的野牛角容器里挖出更多黏稠的油脂，不顾那腥热，仔细地将油脂和苔藓混合在一起，然后一圈圈用力地涂抹在引火棒上。 她走到篝火边，拿起一根裹着油脂苔藓的引火棒末端，迅速而精准地在火堆边缘滚了一圈，让火焰接触油脂苔藓混合物。浸透油脂的苔藓立刻爆燃起来！明亮的火球瞬间包裹了引火棒的顶端，火舌呼呼作响，散发出远比普通火焰更稳定、更炽热的光芒，驱散了更大的黑暗和寒冷。 一根。 又一根。 燧将新制的油脂引火棒依次传递到其他蜷缩着冻得发抖的族人手中，最后，她拿着一根走到犀的身边，将那跳跃着明亮火焰的一端，稳稳地递到他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边上。 火光温暖，带来灼热的刺痛感，但也无可阻挡地唤醒了被冻僵的血液和麻木的知觉。跳动的火焰中，犀仰着头，第一次看清燧背后的夜色有多么广袤和寒冷，第一次感受到那根被她父亲赋予、历经雪崩传递、此刻又被这油脂火把重新点燃的东西，并非仅仅是燧石碰撞的火星。 火在燃烧。那油脂赋予的光异常明亮，带着驱邪的热力，仿佛撕开了命运的厚重帷幕。没有言语。燧做完这一切，便起身去为分食猛犸象肉的人们添加新的火种，背影融进被火光映照、跳跃舞动的人群暗影里。犀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截跳跃的火焰，听着身边族人重新响起的低沉话语和小孩的啜泣，火焰带来的刺痛似乎在消融某种更深、更坚硬的东西。 迁徙的足印继续向北延伸，越来越深地踏入黄河以北无边的冻土苔原，古老冰河在远方闪烁刺眼的寒光。空气干冷得像磨砂石，每一次呼吸都刮擦着喉咙。直到眼前赫然拔起一片连绵起伏的矮岭，背风的山坳间，甚至能找到几丛枯槁扭曲的矮小灌丛——这已经是这片死寂冰原上能寻到的难得的生机之地。 新的营地很快建立起来，傍着巨大的岩壁，抵御永恒凄厉的北风。疲惫的人们在挖掘地面浅坑，铺上干草和薄薄的兽皮。 燧独自一人爬上了营地旁最高那座岩石山的顶峰。她攀上最顶端那块被万年风雪吹打得浑圆的巨大砾石。风在此处畅通无阻，吹得她裹身的厚实兽皮猎猎作响，几乎要将她掀下石头。她的目光，投向这片正在被严寒蹂躏的土地。南方，是他们蹒跚来路的方向，模糊在无尽灰白的低垂天幕下，只剩一片苍茫；东面，大块冰盖闪耀着刺眼的白光，如同巨兽的脊背；西面，是更深邃更庞大的混沌冰海，一片令人绝望的纯白死地。 脚下，是正艰难扎营、在冰冷坚硬的大地上刨着浅坑的族人。他们微小得如同岩石上奋力爬行的蚁。寒流随时可能再次降临，像一把巨大的、无形无质的死之冰镰，扫过这片刚刚燃起篝火的营地，将这脆弱的希望连同微暖的肉体一同冻结成永恒的死寂。 燧解下腰间一块最坚硬的燧石——正是父亲那几块中的最后一块。深沉的灰色岩面上布满了油脂和无数次摩擦后留下的岁月刻痕。她用尽全身力气，在身下冰冷的、历经万年风雪磨砺依然坚固无比的岩面上刻划起来。 “嗤——嚓——”燧石尖锐的棱角与粗粝的岩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溅起细微的灰白色石尘。第一道。深而直，从她站立的地方起始，方向正南。第二道。更长，斜斜指向西南，那是横亘万里的冰川边缘的方向，记录着被迫的绕行与险死还生的困境。第三道。陡峭地向东北方向延伸，越过他们此时立足的矮丘，隐没在极远处更加低平、更加荒凉的原野中——一条尚未踏足，但必将行走的道路。三道刻痕在她脚下的石面上组成了一个简略而粗犷的路径图，昭告着他们所来、所经、所要去的方向。这是燧石部落刻在地球骨殖上的坐标。脚步声从下方传来，沉重而略显迟疑。犀沿着岩缝攀上了这孤高的顶峰。他的冻伤已经开始结痂剥落，留下暗红色的伤痕。他站在燧身侧几步之遥，低头望着岩石上那三条深深刻入石髓的纹路，仿佛听到了风雪和巨兽的咆哮，还有冰层断裂的巨响。北风的呼啸声中，他听到燧的声音响起。那声音不大，甚至被风吹得有些断续，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重量，砸在冰冷的岩石上，也砸在犀刚刚复苏的心头：“火种，”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脚下岩壁背风处袅袅升起的篝火细烟，又抬起，越过犀的肩膀，看向营地里蹒跚的族人，“不灭处……”她停住，不再看那些具体的人，而是仰起了头，直视着北方冻原上空初现的、明亮而寒冷的星群，仿佛那里有最终的答案。“……即是华夏生处。”风更急了，卷起稀薄的雪尘，呜咽着扑向远方。篝火的气息微弱却固执，在岩石和兽骨搭建的营地上方盘旋。燧仰起的脸庞被极北的星光照亮，那道刻痕指向的终点，一片无垠的幽蓝已在冰川尽头显现——黎明的幕布被无声掀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