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中的四季

杨晓良（笙歌梦境）

瓷杯沿凝着昨夜的茶渍，晨光漫过杯底时，我总爱用竹匙拨弄茶罐里的陈韵——明前龙井的雀舌还沾着春山雾霭，碧潭飘雪的茉莉藏着夏虫清唱，武夷岩茶的条索裹着秋崖炭火，祁红的金毫凝着冬霜暖意。沸水冲下的刹那，四季在茶汤里舒展成卷，而爱茶人的光阴，早被这草木汁液浸得通透。

春·雀舌叩门

惊蛰后的茶山像块揉皱的绿绢，茶农阿婆的竹篓在晨雾里浮沉，指尖掐断茶芽的轻响，惊飞了叶间露珠。她总说："明前茶是草，明后茶是宝"，可那芽尖凝着的霜，分明是春神吻过的痕迹。我蹲在炒茶锅旁，看青绿色在铁砂掌下翻涌成浪，锅沿腾起的热气里，有新茶与老灶的私语。

冲龙井需用虎跑泉的活水，水沸后晾至蟹眼初起，注入薄胎白瓷时，芽叶在水中三起三落，像极了西湖里嬉春的白鹅。茶汤含在舌尖，先是清冽的涩，继而回甘漫过喉间，恍若含住一整座正在解冻的青山。中医说春宜疏肝，这杯雀舌的甘凉顺喉而下，连伏案久坐的肩颈都透着松快，案头的砚台似乎都跟着泛了绿意。

夏·茉莉窨雪

入伏那天，茶坊的木格窗挂满茉莉串，窨花师傅夜里不熄灯，七层花与三层茶在竹匾里相拥而眠。我偷掀开布帘时，正见他赤脚踩在匾沿翻茶，月光落进茶堆，与茉莉的星芒交缠成霜。"七窨一提，花魂才能入茶骨"，他指尖沾着的花汁，在茶坯上洇开半朵白夜来香。

泡碧潭飘雪要用琉璃盏，滚水冲下的瞬间，茉莉花瓣如碎雪浮起，茶汤青碧中透着乳白，像把梅雨季节的荷塘装进了杯子。饮下时，先是茉莉的甜香撞开暑气，随后绿茶的清冽漫过舌面，竟尝出几分"水晶帘动微风起"的凉意。盛夏脾胃易困，这杯茶里的茶多酚正似消暑的轻舟，载着焦渴的五脏六腑漂向柳荫深处。

秋·岩骨焙火

秋分那日，父亲从阁楼取下紫砂壶，壶身的茶山已养出琥珀色光晕。"这把仿古壶配中火肉桂，茶气能抵半件棉袄"，他说着往壶里投茶，干茶与壶壁碰撞的脆响，像极了去年收稻时谷粒入仓的声音。炭炉上的铁壶咕嘟作响，水汽漫过窗棂，将院中桂树的影子洇成淡墨。

岩茶需得高冲低斟，茶汤入杯时呈深琥珀色，凑近能闻见炭火与桂皮香绞成的雾。头道茶洗尘，二道茶醒神，第三道茶汤滑入喉咙，竟在舌根泛起岩石般的厚重感——后来才知，这便是"岩骨花香"的真味。秋风渐紧时，胃里的寒气总被这杯茶熨帖得服服帖帖，连说话都带着焙火的暖调。有次朋友来访，看我用竹刀刮去壶内茶垢，忙惊呼"伤了茶山"，我却笑答："这壶里存的，可是十年秋光。"

冬·红汤煨雪

初雪落时，老茶客们都聚在巷尾茶铺，看掌柜用粗陶壶煨陈年祁红。壶中茶汤咕嘟着翻涌，蒸汽在窗玻璃上凝成霜花，有人用指尖在霜上画梅，画到第七笔时，茶便煨好了。我接过带柄的粗瓷杯，茶汤入口先是蜜甜，继而有桂圆香在齿间流转，暖意顺着食管往下沉，连指尖的冻疮都隐隐发痒。

母亲总在冬夜煮茶时加几片陈皮，她说"红茶性温，最宜养肾"。有年大雪封门，我缩在暖炉旁看她撬茶饼，茶刀切入茶砖的轻响，与窗外落雪的簌簌声竟成了和弦。茶汤煨到第三壶时，颜色已转成深宝石红，喝到微醺处，忽觉满室茶香与梅香交融，恍惚看见千山落雪都化在这一杯里。后来读医书才懂，这杯茶里的茶多糖与氨基酸，原是给寒冬脾胃备下的暖炉。

尾·茶器里的光阴

如今案头的茶罐按季节排开，春日启新茶时，总看见去年的茶渍在罐底结出星图；盛夏窨花的茉莉香，会渗进秋茶的陶罐；就连冬夜煮茶的炭火气，都在茶勺柄上烙下暖痕。爱茶的人啊，早把四季过成了茶席上的轮回——春采新绿时指尖的薄茧，夏窨花茶时鼻尖的香痣，秋焙岩茶时袖口的炭灰，冬煨红茶时掌心的茶渍，全成了岁月泡开的茶笺。

当暮色漫过茶海，看最后一泡残茶在杯中舒展如倦鸟，忽然明白：我们喝的何止是茶，分明是光阴在草木间流成的河。春茶的涩是新岁的试探，夏茶的香是盛年的热烈，秋茶的醇是中年的沉淀，冬茶的暖是暮年的慈悲——而爱茶人捧着的那只茶杯，原是盛着整个人生的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