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吉者传说

暖寄归人

　　兴者，乃夜郎王也。河平二年，夜郎王句町王漏卧侯举兵相伐。上遣太中大夫张匡持节和，兴不惮国威，越榘矱而辱汉吏。汉大司马大将军王凤【字孝卿，魏郡元城人】荐金城【金城濮曰“瓮新”，今兰州地】司马陈立【字少迁，临邛人，临邛濮越曰“灵孔”】为章格【濮越语，汉曰牂牁】太守，令其往谕夜郎王罢兵。兴弗从命，十一月丁巳，立诛兴于且同亭。兴外舅【妇公、妻父】翁指并兴子邪务收馀兵，劫其旁二十二邑反汉【越阆、章格、古倮、斗抵店、塆别、休啷、并耶、姆？(牧廉)、洼贲(郎志)、郎坳、董磐、洼涩(洼哟)、麻当、罔尧、砀烘、篓握(哟卧)、過惦、志咀、抖板等】。陈立募诸夷为兵，与都尉、长史分道攻翁指，翁指据戹为拒。立遣兵断翁指道，时天大旱，又断翁指水道，因纵反间以离其众，众遂斩翁指，持其首出降，夜郎亡，其宗族几为屠戮殆尽。濮越流于夜郎【夜阆】之事，因此始也，事在夜郎之阿牂并纳牂境，曰:

邪务携其幼子，于诸将固守，走阿牂【阿牂，蜀汉时为普里所辖，元为和宏州属地，明谓之安庄卫】，既知天命，故无忧，唯惜怀之幼辜，但求能存于世。忽忆不远峭壁悬流【白水河黄葛墅】，潭堤有竹，遂至潭边，悬水五十仞，淼淼飞流。邪务以子匿于竹与流而下，自引兵而去，遗迹于汉，与子留路。

卢家有女唤乌蒙，少则博学经书杂学，通数术好射猎，惜九岁孤，由外迎养。是日，乌蒙行王【行王为地名】岔河涤布，倏忽见三节大竹缘水而至，绕趾不去，恢恑憰怪，似闻儿啼，拥竹上岸，促遽破之，遂得一男，尚有夜郎王金印血帛之书。乌蒙知异，焚血书藏金印，外无一言及，携儿归外家，外王父与舅妗皆以家本不足，多口食有累，一则乌蒙为女儿家，结笄待嫁，携童子谓名不好，况且是男，长而犹为之娶妇，或又分些家私，故不可畜养。乌蒙见儿怜，因携去外家，至其家去，居王牢【红崖山下】，唤儿吉者，编户民入户版，若己不啻，因破竹而获，故以竹为氏，然母乃乌蒙，众好名之蒙吉者。周知子非其生，然携子终为负担，皆不欲上门求娶矣。

子渐长，以己之浅学，不逮于庠序之教，且子乃夜郎王裔，后立大事者。乌蒙贾其祖产，谓其故，曰：尔竟日居家佐我料理杂事，我材朽学浅，亦无诲女之知矣，生也有崖而知也无崖，尔乃王裔，故君子当博学，宜游学读书而益，因而请寄于人，送汉京太学书，将来有益，余尚能飨几日福矣。故蒙吉者游学去。

待吉者长及弱【弱冠】，乌蒙与子举昏，娶阿牂佑公嫡女伍氏为妇。吉者府后有竹，大可为桴，传是浮之生还之竹置而有，此竹有灵，听吉者使，更奇者，能隔空送人于千里之外，唯人定至日出可使，故其曰:物有所优，固有所劣也。得家书，知有妇，为睹其颜，人定后念咒，林闻召送其自雒阳还夜郎会妇，次晨平旦还太学书，如此往返，人莫之知。居有间，见妇有孕然子不居家，疑之，问妇，知儿每夕皆归，甚疑，夜郎去京师三千里外，岂可任意来去，无以为信。姑既疑，今夕夫归，欲留之以证自明。夜，吉者归，妇陈明于前，然图穷匕见，露必有祸，固不使妇如实告之。自古女子之德犹水清澈，不可混浊，乃窃夫之左履藏，俟以验夫诚伪，得证自明。平旦，吉者寻履不得，临事仓卒唯以蜡浇，日已出，若不以时还太学，事发命休矣，或将承灭九族之患。窘急，乃出巾，向日一扇，日坠，如此三回，蜡履得，故入林还太学。博士祭酒见日三出三坠，上陈厥辟，言有诡异，遂朝上所见者，皆为其效，或云有妖人作祟，或云有恶龙现世，如此而已。帝即命阖城门，合城搜捕，终于太学见异，乃锁太学，遍搜弟子，蒙吉者在队，亦搜便举体，均未见异。然事不谐，时当禺中，蜡履始释，庭地留迹。故令置釜汤以检太学弟子，以讐其言。弟子以足入汤，首检，吉者出右穿之履检，再检，亦出右，吏不得囚，又令诸生三检，以双足入汤。蒙吉者知事揭，以如厕而逭，入馆索履，羽林军随迹而至，扣门板，吉者速取墙上之神弓，逾墙上屋，观四状，尽道俱塞矣，乃朝卯麗【卯麗，濮越语，山名也】之巅援弓缴而射，随缴入巅，军即围卯麗，四面受敌，复以神弓徐登一山，如此反复，从容还夜郎之地。

甚急，排闼而入，咨其母曰：昔委母储之菽，今何如？母对曰：何故遑遽，不过一囊菽耳，有何益利？以便久藏，悉取以釜熬【火干，干煎】之……言犹未毕，吉者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冲冠，呕血顿仆，良久乃寤。沮曰：母兮，君而杀子，夜郎休矣，儿之菽，非常之菽可比，入学辞母，再三嘱母储妥，勿动，何故不听？其所异，乃儿之兵马，十万夜郎国之师也，嗟乎！天既毕讫我夜郎……

翌日，吉者攘剔熬死之菽十有八九，封于竹林，馀之菽十有一二，择寅月望日之夜掷于东南行王河渚，皆得死士，掷于东之硐棍，皆得锐卒，然所得之士馀半奇肱足跛，或瞽或偻，嚚瘖不可言，聋聩不可听，能御敌者无几。当时是，南郡潳山蛮叛，寇掠黎民，汉遣武威将军刘尚兴师讨伐，俘蛮酋雷迁，徒其族于江夏郡。南郡西南两千里至夜郎地，汉兵至，其族将祸。寡不可敌众，弱不可敌强，唯遣族避于野，嘱其众慎勿言其还过。待众远绝，裹糇粮负橐囊，携神弓神鞭登红崖【红崖山，濮越曰波赞(祭祀山)，蜀汉后称波赛(晒甲山)】，欲避于上。见西山重巘，然毋能出其右者，故越王牢谷入西山巅，择九峰以神弓引来连，成插云峭峰，与红崖山相对。

二月壬子，汉军直抵王牢，但见千乘万骑旌旗蔽日。蛮族隐匿，不知吉者踪，‌眺蛮地之呀豁，深林巨木，崭岩参嵳，何处寻索，岂徒然哉！刘尚疾首蹙頞，乍见斥堠还报，曰吉者母匿于行王，趋十寻操舟可达。乃取乌蒙及其祖舅焚炙，行鞭笞之刑，又设斧钺汤镬。外王父已过耋年，舅亦耳顺，恐不胜楚毒，为之奈何，只得相告。汉军速围红崖山，插霄之峰，巃嵸崔巍，故攀登无阶，近在咫尺而遥不可及，遂以乌蒙等迫阸，使蒙吉者下降。今世未尝厚遇吉者，甚自媿，曾孙富于春秋，宜兴大事，吾当相时而动，无累后人，乃仰天而笑曰:斧钺汤镬何所惧，筋信骨强，焚炙鞭策何所畏，老当益壮，夜郎之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大愚不灵，果然与鹿豕游者不辨菽麦‌，埳井之鼃唯一孔之见也。刘尚闻言大怒，遂斩其首。将帅者当宽不可激而怒，非讫于威，惟讫于富。至亲临死不恐，娠妇亦远遁，吾何畏忌，乃施移山之法。但见神鞭飞扬，若龙在天，呴吁“山走”，声入云霄，响遏行云，鞭落如万钧所压如雷霆所击，顷刻山摇地动，‌肸蠁布写，如是再三，徒迁三仞有余。自古惟睹策马者，何处谒见驱山人，如此神通，众适适然惊。驱三仞只在须臾间，尚嫌迟，故取神矢二，以七仙天丝之绳系其为弋而射，一入脚下，一过陿入对山之巅，踏绳而去，身轻如燕，风驰电掣，中道而止，蹲踞，以神弓绕绳，欲使两山相连，以数万汉军殉葬王牢谷。

履索之伎，踊跃旋舞，逾甚者相向道逢而切肩不倾，然绳系两柱间相去不过数丈，而今所见，以天丝为绳，越山陿以峰为柱，高八百余仞，浮游于山陿间，竟行若疾雷迅电，绝伦逸群，无有为比。其母观之，子倦于悬绳上，以绳引山，大谬不然，毋论成败，驱山而立于巅，无危则安，引山而立于绳，危殆不测。当此之时，吉者遽旋弓绕绳，复又山摇地动，人皆惴恐，不寒而栗，乌蒙嘄謼曰:吉者吾儿，以丝为绳易绝，易绝，坠则死，危矣！危矣！蒙吉者闻声惊愕，瞥闻铿铿声响，丝绳即断，山止不前，谷西峭峰分崩离析，九峰复位。吉者坠谷，汉卒拘之，送大革【阿娄】城枭首。人定，蒙吉者仿古神邢天借形残之尸还魂，以乳为目，脐为口，城上取其首，行遁西南。破晓，逢人询曰：断头能活否，枭首有命乎？众以慰其心，皆曰：断头能活，枭首有命。后遇一老丈，见残尸不死，谓吉者曰:首置领上，尔与世人无异乎。遂置，果无恙，熙熙还家。其母厨下炊，吉者入堂曰：吾母，断头能活否，枭首有命乎？乌蒙掉臂而不顾，曰：断头即死，枭首必亡！言毕陨首，仆地而死。族封其尸于竹林，尔后，每望日之夜，或有练士马之声，或有击鼓之声，黎庶皆疑，其母以息民讹决定伐竹。竹悉被斩，破之，有材官甲骑之士寐于内，大小如菂，乃夜郎余兵也，待时而动，顾不遭时，竟为乌蒙所杀。数月，竹萌长成，复闻习战之声，欲使区区万军抗汉，若以卵投石，复国无望，畏累于族，乌蒙欲谋除患，以绝祸根。太守闻之，以为听其自流待其自生，必生祸患，乃出兵王牢，削株掘根，以火焚三日三夜，自此不复有习兵鸣鼓之声矣。

吉者，生亦乌蒙，亡亦乌蒙，无有不仰天而叹者。然乾坤不可逆，国祚皆有数，故先人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今所遗唯府后山巅之竹王庙，乃其裔所立，以奉吉者，庙有铁锁之棺悬于极下，传曰悬棺不可遇土，不然吉者必生还。后世之人，多惜吉者皆多憎其母，遂立乌蒙跪像于庙前，手持箸，夹食豕粪，喟然叹息。

故事于此遂罢，其乃余所作而非余所述也，或于某年，余之作幸邂于君，尔喟然叹曰:何故吾之所见异于吾之所闻？子毋愕然，闻之愈甚则传之愈异，故曰言传易变，惟书可存其貌，于时书以传后世，然书亦有言不尽意之时。古人云: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云:修学好古当实事求是。而今言神事，事如迂诞，当何解？犹若女子以粉白黛黑饰其容而已。众可一笑而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