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牵母爱

漢清

破晓的天光漫过窗棂，我轻轻推开母亲房门。老人已醒，正摸索着枕边的假牙，那动作迟缓得如同慢放的胶片。待她安顿好那副光洁的陶瓷牙具，脸上才绽开一个安然的笑容——那笑容深陷于层叠的皱纹里，如被岁月揉皱又展开的纸页。白发稀疏，丝丝缕缕垂落耳际，映着晨光，是时间残忍的银霜。这具枯瘦的躯壳，正是我八十四岁母亲存于人世的凭据。

2016年9月父亲去后，母亲便由我奉养于家中，至今已近九个春秋。端水为她梳洗时，我常凝视镜中那双浑浊的眼，恍惚间，那眼波深处却倒映出截然不同的旧影——那是年轻母亲的眼睛，盛满春水般的明澈与坚毅。这衰朽的皮囊里，分明还栖居着当年那个在命运风暴中挺立不倒的灵魂。

记忆的潮水漫溯至1959年的寒冬。村外那片麦田早被饥饿的人们搜刮得如同剃过，连麦茬都几乎被刨尽。十八岁的母亲枯坐灶前，眼睁睁看着祖父、祖母、继外祖父母、伯父伯母七人，如风中残烛，一盏接一盏熄灭在无粮的绝境里。她独自一人，将一具具枯槁的躯体扛至山林，用草席卷裹，跪在冻土上以手掘坑。指甲翻裂，血混着泪渗入黄土，埋下的岂止是至亲？那是整整一个时代压在她脊背上的碑。

多年后她同我谈起，声音如风中残烛：“埋你高祖时，她枯手还攥着半块观音土……娘抠不出来，只得连土一道葬了。” 那话语轻若尘埃，却在我心头砸出深坑。原来母亲用嶙峋瘦骨，独自埋葬了一个时代的荒寒。

后来我们兄妹七人相继出世，母亲的脊梁成了渡我们过苦海的舟。大集体年月，她刚出月子便用布带将婴孩缚在背上，顶着毒日头下地挣工分。散工时常见她蹒跚归来，衣襟被奶水与汗水浸透，肩上棉籽油桶压弯了扁担，怀中却紧捂着尚带体温的芝麻饼——省给我们七张嗷嗷待哺的嘴。那年除夕，她变戏法般捧出七双新棉鞋，簇新青布鞋面上针脚细密如大地年轮。而她脚上旧鞋早磨穿底，冻疮溃破的脚趾粘着补丁摞补丁的破袜。后来才知，是她蜷在油坊角落的油灯下，熬红双眼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昏黄灯火里飞针走线的剪影，是刻在我骨头上最初的图腾。

苦难如影随形。1997年正月，二哥病逝的噩耗如冰锥刺来。母亲枯坐灵堂一角，背影像一截烧焦的木头。夜深人静时，我瞥见她躲在院角老槐树下，肩头无声抽动，月光将白发染得惨白。未及愈合的伤口又被撕裂——2012年秋，大哥的棺材沉沉落入骑龙穴的黄土。母亲扑向坟茔，十指抠进新泥，哭嚎卡在喉间化作窒息的呜咽，最终昏厥在冰冷的墓土上。醒来第一句话却是攥紧我们的手：“要按时吃饭……少喝酒。” 这破碎的叮咛，是她从生命废墟里捧出的最后一点星火。

她以惊人的柔韧承接命运的雷霆。2014年父亲抑郁成疾，神志昏乱如风中残烛。母亲寸步不离侍奉床前，喂饭擦身，更衣洗秽，默默咽下所有无端的责骂。父亲2016年9月27日溘然长逝那夜，她枯坐藤椅，一遍遍摩挲他磨光的扶手，泪水在沟壑间蜿蜒成河，最终滴落我手背——那滚烫的一滴，灼穿了岁月。

病魔三次将她逼向绝境。最险是2007年脊核手术，七小时煎熬，两度病危。当她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浑身插满管子，却对我虚弱一笑：“莫怕，娘死不了。” 八个月后，她竟扶着墙壁颤巍巍站起，像一株遭雷击的老树抽出新枝。今年年初股骨摔断，石膏裹腿仍挣扎学步，额汗涔涔如雨。医生惊叹奇迹，唯有我懂——她只是舍不得成为儿孙的负累。

如今黄昏时分，常见她独坐小区石凳上。夕照为佝偻的身影镀一层金边，白发在风里如芦苇飘摇。当我身影出现在路口，她眼中倏然亮起的光，胜过万家灯火。有次我故意绕远路，隔栏望见她伸长脖颈的样子，活像一只守望归巢的老雀。那一刻忽然懂得：我走向她的每一步，都是在丈量她为我踏过的千山万壑。

昨夜为她洗脚，水中浮起脚背松弛的皮肤，似褪色的旧绸。我揉搓她变形的趾骨，她忽然喃喃：“你小时候冻疮溃烂，娘总这样搓热才许睡。” 原来她记得，记得比我更清晰。我喉头哽咽，泪坠入盆中，溅起细小水花。她枯枝般的手抚上我面颊：“傻儿，哭啥？娘在呢。”

这声“娘在”，如定海神针镇住我生命的海。八十四载沧桑化作她掌中纵横的沟壑，轻轻一握，便传递着大地般的安稳。原来母爱从不是单向的河流，而是血脉深处永恒的共振。她以血肉为我奠基，我以余生为她托底——这双向的奔赴，是生命对生命最庄重的诺言。

此刻晨光更亮，我扶母亲走向阳台。她忽然攥紧我的手，枯瘦的指节爆发出惊人力量，像要捏碎所有未尽的苦难。窗外玉兰正开，大朵大朵的白花缀满枝头，如母亲当年为我们缝制的新鞋，纯净得不染尘埃。原来时光从未败美人——那些苦难都沉淀为骨骼里的钙质，让她在八十四岁的春天里，依然站成一座温柔的碑。

风过处，玉兰花瓣雪片般簌簌飘落。有一瓣栖在母亲肩头，像岁月颁发的勋章。我轻轻拂去，触到她嶙峋的肩胛——那曾独自扛起七具棺木的瘦削肩膀，此刻正以不可思议的柔韧，支撑着一个家族穿越沧桑而生生不息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