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时节

时间煮雨

夏至之天，太阳把光芒抛到最高处，便在那里停住，迟疑着，并不肯马上落下去。日光如瀑，倾泻于大地，白花花，明晃晃，灼得人眼目昏晕，万物在它的逼视下，都无精打采地垂首躲避着。蝉声也热透了，从树梢深处传来，一声声刺耳，直如烧红的铁丝，烫入耳鼓。

白日正午，村庄里寂寥得很，连狗也热得伏在门槛的阴影中喘息。人们避暑在屋内，门窗紧闭，窗帘低垂，试图在幽暗里觅得一丝清凉。树荫底下，几个赤膊的汉子围坐，摇着蒲扇，汗珠滚落如豆，滴入身下的泥土中。他们闲谈着，声音被热浪蒸得低沉下去，几至无声。不远处，草木却疯狂地伸长着，绿得仿佛要滴出油来，浓稠得几乎化不开；阳光下的热浪蒸腾翻滚，连空气也被烤得变形，颤颤巍巍，如同水中倒影，模糊了远处的一切。

我独坐小院，汗珠沿着脖颈流淌，粘在皮肤上，黏腻腻地痒着。我一面摇扇，一面却舍不得闭眼，只眯缝着望向门外，看那热风搅动地面浮土，卷起小小的旋涡，转瞬又消散。树叶在热风里翻动，闪出亮光，也闪出叶背的灰白——这叶子也如人一般，总有两面：一面承受阳光，一面却藏着自己的暗淡。

黄昏渐渐降临，天空才显出几分柔和。夕阳的光线斜射下来，把万物拉出长长的影子，犹如生命在光中沉淀的印迹。暮色初起时，天空像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慢慢冷却，最终却泛出青灰的颜色。我仰头，天幕上已有稀疏的星星，无声无息，一颗颗钻出云层，熠熠生辉，在薄暮的底色里，显得愈发清亮——它们何时升起的？是白昼的辉煌尚未落幕之际，还是黑暗早已悄然弥漫开来？我竟未曾察觉。

人们这时才从屋中走出来，聚拢在树荫下，纳凉聊天，笑语喧哗，似乎以为长昼未尽，夜凉尚远。然而，夏至的夜如同一个吝啬鬼，短得只容人打个盹，便又匆忙催促着人们起来，迎接新一个滚烫的白天。

于是人们便更加留恋这短暂的夜凉，仿佛要抓住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抓不住。夏至的夜晚，短得如同我们生命里许多自以为可以握紧的东西。我们躺在竹席上，却不知黑暗之影已开始一寸寸蚕食着白昼的领地——今日虽至光明之巅峰，可从此之后，白昼的光明便要渐渐缩短了。

夏至，它用最长的白昼，只为了教人学会注视那最短的夜。当人们终于从白昼的灼热里抬起头来，才发觉头顶上早已缀满了星斗，它们默默无言，却恒久地悬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便如此——原来最明亮的，往往最寂静；最持久的，又总在喧嚣散尽后显露。

夏至之节，如白驹过隙，在酣畅的热烈里，偏悄悄递来了光阴的转关。人只见其盛，而不知其衰之始萌；只恋其长，而不知其短之将至。这人间节令，亦如人生光景——那辉煌之巅，竟也是转折之始；当最盛大的光明在头顶燃烧，脚下的影子却已默默拉长，指向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