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美人如花隔云端

今日夏至，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日子。阳光从叶隙跌落，如同被筛过一般，碎成点点金光，在地面上晃动跳跃。天穹之上，太阳行至了它那辉煌的顶点，光芒如金针般锐利地刺穿云层，将万物照得无处藏匿，一草一木都显得格外清晰起来。阳光如突然顿悟的老守财奴，将它之前藏匿的全部热力与光芒毫无保留地一股脑地倾泻下来。

古人将夏至分为三候：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鹿角解”即在此时。那些山野中雄健的鹿，大概正悄悄脱去自己头顶的巨角吧。雄鹿们静立林间，那些曾为争雄而高耸的枝杈，如今正悄然从头顶断落，坠入泥土之中。而新生的茸角已在断处悄然萌发，生命便在这无声的剥落中开始了又一次轮回。

蝉鸣不知何时便已骤然响起，声音高亢而急迫，如弦上之箭，带着一种近乎悲壮般的激越，仿佛已然知道这声嘶力竭的鸣唱，将是它们生命中最热烈而短促的终章。

我低下头，目光所及，只见自己的影子此刻蜷缩在脚边，短得如同一个句点。这是白昼最为膨胀的时刻，而影子却收缩到极致。然而，就在这光明最为浩大之时起，日头便如走累了的旅人，将开始一寸寸西斜，白昼的光阴也一天天减短下去。影子便也要开始缓慢地拉长，犹如光阴的指针，要重新丈量起天地间的明暗尺度了。

古籍《周礼》里记载着，夏至之日祭地于泽中方丘。遥想当年，该是怎样庄重的仪式？古人于光明至盛之时，亦不忘对承载万物的大地表达敬畏。而据《荆楚岁时记》所载，夏至吃粽子和系五彩丝的习俗亦源远流长。可惜如今，这习俗竟如蝉蜕般遗落在时光的缝隙里，渐渐不为众人所知了。

农人们依旧在田垄间挥汗如雨，仿佛与太阳竞逐着光阴。孩子们则迫不及待地跳入溪水中，搅起阵阵清凉的水花，后面是拿着扫把追喊着让孩子回家的大人；老人则在廊下摇着蒲扇，在热浪中微闭着眼打盹。夏至的热浪一波波涌来，远处的山峦在热流中浮动着，似在微微颤抖；汗水滴落泥土，瞬间便无影无踪，如同被大地贪婪地吮吸而去。

夏至是光明的巅峰，却也是影子的转折点。蝉鸣终会戛然而止，而鹿角已静卧泥土之中，酝酿着新一轮的勃发。这节令最亮的白昼，竟如生命般急急地开始走向幽暗——万物生长至此，固然辉煌，却也悄然踏上了由盛转衰的归途。

当树影在不知不觉间拉长，终于将我的身体完全笼罩时，我起身离去。脚边那道影子，已如墨痕般悄然延伸至前方，在夕照中越走越长。

夏至的日头，如同生命中最慷慨的赠予，也恰是岁月最深的箴言：那最高处光芒刺眼，却也最易忽略自己足下阴影的蠕动；原来正是光明本身，在无限延展中埋下了自己渐行渐远的宿命——所以这至长的白昼，并非教人耽溺于光，而正是要人开始学会珍惜那随光明消逝而渐次铺展的、幽微而丰饶的影。

一切明亮者，终将没入幽影；一切幽影，亦将在另一晨光中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