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 年的春天，阳光慷慨地泼洒在齐鲁大地，将济南城温柔地包裹。然而，这明媚之下，时代巨轮碾过生活的轨迹，留下难以言喻的斑驳光影。这座素来温婉而坚韧的古城，亦被宏大叙事裹挟的浪潮轻轻拍打，空气里悄然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混合着躁动与未知的气息。 在军营那片熟悉的操场上，父亲身着笔挺的军装，立于报国的行前队伍中。他的身姿挺拔如崖畔青松，眼神坚毅，仿佛能穿透即将奔赴的、遥远南疆的硝烟与迷雾。他隶属济南军区高射炮兵某部，此番奉命抗美援越，是铁一般的军令，是军人无上的荣光，亦是沉甸甸的使命。他想到尚在襁褓中的我，目光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却也深藏着难以言表的无奈。我是这个家最小的孩子，唯一的男孩，上面还有两个需要照顾的姐姐。母亲羸弱的肩膀，如何能独自扛起这沉重的生活？几番辗转难眠的思量后，父母最终艰难地做出了决定：将我和年仅六岁的二姐，送往河北省承德市丰宁县那个深藏于燕山褶皱里的偏远山村老家，交由年迈的奶奶抚养。 离别的时刻终至。济南火车站的月台上，凄厉的汽笛声撕裂了宁静，也撕裂了心。二姐，那个比我大五岁、已懂得离愁别绪的小女孩，死死抱住父亲战友的腿，哭得撕心裂肺。那不是孩童寻常的哭闹，那哭声里是雏鸟离巢般的惊恐，是对父亲温暖怀抱的无限眷恋，是对陌生前路无法言说的恐惧，更是对骤然失去安稳家园的绝望。她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仿佛抓住的是沉没前唯一的浮木。而我，一个懵懂无知、刚满周岁的婴孩，只是被这弥漫着巨大悲伤与慌乱的气氛裹挟着，在大人匆匆的步履和姐姐凄惶的哭喊声中，懵懵懂懂地被抱上了北行的绿皮火车，驶向那片遥远而陌生的山野乡关。 那个名为“老家”的地方，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它蜷缩在大山深处的一道道褶皱里，贫瘠、闭塞，几乎与山外的世界隔绝。本应撑起整个家的爷爷，却在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里被日寇抓进集中营，不幸染上了恶疾早逝。只留下奶奶和患有严重大脑炎后遗症的傻叔叔相依为命，日子在极度的贫困与日复一日的艰难里喘息、挣扎。叔叔的病，不仅夺走了他的智力，也几乎剥夺了他所有的劳动能力，成了压在奶奶肩头一份无法卸下的重负。 然而，生活再苦，日子再难，奶奶那双布满岁月刻痕和老茧的手，依然稳稳地、充满怜爱地接过了我。她将我紧紧揽在怀中，用那瘦弱身躯里蕴藏着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力量，试图为我撑起一片小小的、遮风挡雨的屋檐。在这片贫瘠却充满原始生机的山野里，我如一颗顽强的种子，在奶奶的庇护下，汲取着泥土的养分，迎着山风，一点点拔节生长。山间的风，凛冽又自由，吹拂过我稀疏的发梢，也吹进了我初初感知世界的心灵；田埂上湿润的泥土，沾满了我蹒跚学步的光脚丫，也无声地磨砺着我最初对生活的理解。奶奶灶膛里跳动的火光，傻叔叔偶尔笨拙递来的野果，村口老槐树的浓荫，还有夜晚土炕上听奶奶哼唱的那些模糊歌谣……这些碎片，在记忆深处沉淀，构成了我最初关于“家”的全部印象。 两年光阴，在孩子的懵懂中倏忽而过。1968年的盛夏，父亲终于从战火纷飞的南疆归来。他风尘仆仆，带着一身硝烟的气息，跋涉千里，踏上了通往这深山小村的山道。那个刻在记忆深处的、熟悉的身影，在蜿蜒的山路上由远及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思念的弦上，激起无声的回响。他来接我回部队家属院了。回到那个窗明几净、秩序井然的地方，父亲满心以为我会很快适应。可他未曾想到，那个被他送走时还在襁褓中的婴孩，此刻已完全浸润了山野的习性。在规整的大院里，我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小野人”。 我习惯了无拘无束，常常光着屁股在院子里撒欢奔跑，追逐着阳光和飞虫，那份自在与随性，是大院里的孩子们所不能理解的。我小小的脑袋里，日夜思念的只有奶奶家院子里那几只“咕咕头”叫着的母鸡，那声音是山村的韵律，是我心中最亲切的家的呼唤。更令人揪心的是，长期的乡村生活让我腹大如鼓，里面竟寄生了上百条蛔虫。后来是部队卫生队的军医，用苦涩的药丸才将这些可怕的“住客”驱逐出来。当那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展现在眼前时，父母才真正明白，这两年山野的“自由”背后，隐藏着怎样的艰辛与不易。 如今，岁月如河，悄然流过半个多世纪的滩涂。当我提笔重述这段尘封的往事，已不仅仅是为了追溯自己那颠沛流离的童年印记。这迟到的归途，承载着更深沉的重量。它是一面镜子，映照出那个特殊年代里无数军人家庭无声的牺牲与坚韧。父辈们，听从祖国的召唤，毅然决然地奔赴战场，将襁褓中的幼儿托付给贫瘠的山乡，将无尽的牵挂深埋心底，只为践行“舍小家，为大家”的铮铮誓言。他们用血肉之躯，在各自的岗位上，默默撑起了一个国家在风雨飘摇中的脊梁。 <p class="ql-block"> 他们的故事，或许被宏大的历史叙事所淹没，鲜为人知；但那份在艰难困苦中依然挺立的担当，那份对家国深沉而无言的爱，却如同暗夜中不灭的星辰，穿越时光的尘埃，依然闪烁着温润而坚韧的光芒。它们无声地照亮着我们前行的道路，也时刻提醒着我们，莫要忘记，今日的岁月静好之下，曾有多少无声的英雄，用他们平凡的坚守与付出，铸就了共和国坚实的根基。这份记忆的回响，是家与国命运交织的永恒乐章，值得我们永远聆听、珍藏与传承。</p> <h1><i>谢谢浏览！</i></h1>